《子夜浪客行》： 剑至广陵

第一回 剑至广陵

冷月如钩，皎皎似玉，七分晶莹里隐隐匿着三分寒气，掩了漫漫星夜长天一席银白，如雪。寂寂远处突然一声清啸，渐行渐远，又和着笛声愈行愈近。

江阳河道上，波光如玉色，浮跃粼粼。客船启水而过，舟上玉笛飞声，似飒然长笑，更有凌人盛气。

李白斜倚船栏，一袭白衫映月色，手中玉笛横过肩头，绣口轻吐。

三伏天，人心却寒。

暑气虽盛，杀气更浓。

“子夜，你且过来。看老白为你耍一道剑来！”李白向船舱里招呼，声气爽朗高亢，倒不似在招呼从舱里出来的小子，更像在昭示，在迎接，在问候。

李子夜朦胧着睡眼，摇摇摆摆地蹿出来，顺手就摘下李白腰间悬着的酒壶，仰首一饮而尽，便又和李白一样斜斜地靠在船栏上，睡意阑珊。定眼看去，少年虽小，却生得眉清目秀，酒力上脸，烧得脸颊红扑扑的甚为可爱。眼睛似繁星闪闪，月眉横挂，目光被醉意侵蚀得四下流离。

“哈哈哈！”李白见状竟洒然大笑起来，“甚慰我心，吾儿十三岁，然酒力众人不可及也！妙哉妙哉！”

李子夜擦了嘴角的酒水，斜眼看着李白，醉意更甚，脸上红霞飞舞，张口便问：“耍来何剑？”

“此剑长天光，九州肃寒霜！”李白一甩玉笛，做一剑招起手式。

“天光何为长，寒霜几许凉？”子夜再问，醉意又深。

“长天一去月无影，寒霜乍起波光凝。”

李白玉笛作剑，脚下一错又错，长剑直出上提，画圆写方，左右右左，剑花纷纷扬扬，如满天飞雪，似星光落尘。忽又百转千回，意尽沧桑，剑写悲凉。

李子夜突然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再无言。

夜又寂，唯有白衣。

忽鹊起，又有鸦飞。

黑鸦落处，乍起十数人，刀光剑影，寸寸寒生。形如鬼魅流影，转瞬即至客船。来者众人皆是一袭黑衣轻甲，一副刺客打扮。

“我等奉天师之命，请剑仙回京。”为首一人，声音嘶哑如风嚎褴褛，阴冷尖刻。腰间悬双刀，煞气腾腾。

李白抚玉笛，笑意深敛，面上生冷光，朗声道：“哪个天师命哪个？李白生来无所依，自当不受命。”

那人黑布掩面，看不到脸色，只是皱起的眉头表明他已然耐性全无。

“锵——”来者众人一齐抽出刀剑，寒光映出正当空的残月。

“那便只好领教剑仙高招了！上！”那人首当其冲，持双刀迎面而上，来势汹汹。周围众人紧随其后，刀锋剑芒，各显杀招。

“来得好！”李白大笑一声，“子夜，你再观此剑又如何。”

话音未落，玉笛引人而出，剑未至，剑气先到。

“气惊万里虹，大巧不雕工。”李子夜闷着脑袋，自言自语地默默念着，如同梦中呓语，周围刺客杀气凌然，可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畏惧的神色。

李白剑似流光，眨眼间便到了那人眼前，那人怎料得世间竟有如此快剑，只忽觉眼前一道惊虹迎面而来，登时大为惊惶，慌忙举起双刀格挡，护住心口。

“铛——”

金属交戈之声响彻天地，双刀齐腰折断，那人喉里一甜，一口鲜血喷出，当即激退十数步，直至扶到船头方才停下。

李白一击未得，也顾不得再出手，周围刺客已然近身。他将玉笛横空一扫，当开面前两柄飞刀，又有两刺客从侧方杀出，他身子微微一斜险险避过，当即出手，玉笛轻点，连连拨开数柄刀剑，再挽一朵剑花，如盛放青莲，漫天散落，却是剑气纵横，触及处霎时便化为齑粉。

“青莲剑歌！”

那刺客首领忍不住一声惊呼。

李白剑仙威名太盛，自成名以来没有太多人敢与其动手，至于并不太多人见过剑仙剑术，又因李白自诩三仙诗酒剑，诗和酒广为人知，常年一派书生扮相，这才令有些人竟以为剑仙徒有其名而已，而此刻，那人心中已然惊骇无比。

“倒是有些见识！”李白多年未出手，如今竟还有人记得此招，倒是令他有些讶异，免不住赞叹那人一句。

“且看青天百丈烟，浮生不过半日闲。”

李白玉笛越舞越快，豪兴大发，玉笛在手中如白色蛟龙，翻飞腾挪，剑气纵横，过处无一人幸免。

那刺客首领眼看同伴悉数倒下，此时才终于明白，威名赫赫数十年的剑仙，又怎是他们这些小小刺客能够匹敌的呢。

就在他出神的片刻之间，李白已然将刺客尽数击杀，当他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下一道银光，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眼。

李白冷冷地看着这些刺客，心中生再不出一点兴趣，甚至他连剑都还没有出。

“每每与人过招，总不尽兴，实我平生憾事，倒是喝酒来得痛快。”李白收起玉笛，兀自轻叹一声，便向李子夜走了过去。

李子夜此刻却已然倚着舟栏沉沉睡去，手中酒壶早已见底。

“呵，好小子，我好不容易从蜀郡带来的琼浆就被你如此这般糟蹋了。”李白用玉笛戳了戳他，却不见醒来，便张手一提，拎着他就进了船屋里去。

李白此行从巴蜀来，至江阳，沿途顺江而下，同这样的刺客来了一批又一批，乐此不疲。

翌日，日上当空。

李白和李子夜睡至此时方醒，客船顺着江阳河道进了广陵，李白便靠了渡口，领着李子夜便进了城去。

广陵城地处淮南道，水土丰沃，人杰地灵，这些年日渐繁华起来，大有成为天下粮仓之势。

广陵城官街大道上，青石板被打磨得平平整整，一路延展过去，贯通了整个广陵城，而此时正值酷暑，烈日没命地炙烤着，双脚踏在路上都能感受到炽热。

李白父子二人，大小酒仙，方进城便寻了一处酒馆落脚。

“嘎嘣——”

李子夜丢一颗花生米在嘴里，“来，老白，我敬你一杯，权当是这几日没与你对诗的赔罪了。”

“哟呵，”李白直了直身子，挤弄着眉目，似笑非笑着说道：“你这个小娃娃没大没小，好歹我也是你老子，我岂能如此，如此轻率便喝了你的酒。”

李子夜心知是李白存心想要为难自己，好让他对上几句尽了他的兴才好，可李子夜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善与之人。

“呵呵，”李子夜只撇撇嘴，冷笑一声，“爱喝不喝。”

“嘿，你小子。”李白登时气结，他剑仙一生威名何时受过这等鸟气。

酒馆里的人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都大感讶异，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父子，儿子离经叛道，父亲却也不落俗套。

正此时，门外走进来一众僧人，黄衣袈裟，手持戒棍，看起来正当盛年，脚步沉稳，呼吸均匀，都是内功有成之人。

“他们是何人？”李子夜看了看那些人向李白问道：“哪里有个大和尚的样子，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呐，见识竟如此浅薄，你出去可不要说是我的儿子。”李白对于这些和尚毫不在意，一只脚搭在凳子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把玩着玉笛说道：“他们是南山律宗的和尚，有倒是有些本事，只是太过迂腐不化了，非要恪守什么戒律，一辈子不吃肉不喝酒的。迂腐！迂腐！”

李子夜点点头，自动过滤了李白的第一句话，罕见地应和了一下李白，“不吃肉不喝酒，那日子过得可真是无聊。”

进来坐在不远处的僧众似乎听到了什么，朝这边看了过来，只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有怒意。

李子夜耸了耸肩不再看那僧众，专心吃起酒来。而那些僧人要了些清淡蔬菜，简单的吃了些便匆忙离去了。

“店家，”李白也喝完了酒，伸了伸懒腰唤了一声，“给我准备一间上好的客房。”

“好嘞！”店小二殷勤地应了一声。

接着李白又对李子夜说道：“且行乎，此番来到这广陵城，天高地阔，你我父子二人岂能不好好痛快潇洒。”

李子夜鄙夷地看了一眼李白，若非此人是自己父亲，那他定当唾沫横飞，叫他节操粉碎，这天下人怕是瞎了眼，认他做了仙。

“打住，小爷年方十三，不可与你同流合污。要去你自个儿去，小爷我在这繁华大道上溜溜便是。”李子夜撇着嘴，朝李白吐了吐舌头。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又说我不仗义。”

“我说的。”

“好！走你。”

李白身形一闪，转瞬间便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句长长传音，“那便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

李子夜无言，这等父亲实是世间少有，就在昨日好像还有刺客来的吧，他竟如此放心自己孤身一人。

傍晚，夕阳靠着广陵城郭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金灿灿的光芒映衬着广陵城中央的青石大道，一片辉煌灿烂，光彩夺目。

这时候也正是市集一天中最后的高峰期，李子夜也趁着这时出了酒店去市集里凑凑热闹。李子夜自小生活在巴蜀，民风与江南大为不同，可他却没有一点不适应，反倒是轻松自在，可能是继承了李白诗人的趣味，对这温雅江南有着天生的喜爱。

李子夜信步在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他并不想买些什么，只觉得新鲜罢了。

“碰——”

李子夜正观望着广陵城里最著名的酒楼——烟雨楼，正想着是否要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佳酿，又担心自己年岁太小，不招楼里小厮待见，沽些假酒与他，便在楼下踟蹰了许久，却不想，被迎面来一人撞了个满怀。

堪堪站定，李子夜定眼一瞧，却是个小乞儿，纤瘦细弱，看年纪也才十三四岁样子，可身上带着污泥的衣服可不止大了一圈。李子夜再看清楚她的面目却令他有些呆了，这小乞丐穿着男子衣服却分明生得一副女娃模样，柳叶弯眉，凤眼微展，脸上抹了污泥却掩不住白皙如雪的皮肤，小嘴轻轻地嘟起，颦蹙间也显得惹人怜爱。李子夜晃了晃脑袋，暗恼自己竟看一个男娃娃看得呆了。

“好你个小乞丐，走路不瞧路，撞得小爷好疼。”李子夜龇着牙咧着嘴，用手抚着胸口，忿忿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小乞丐。

“哎呀！明明是你撞的我，你却要诬赖于我，你这人也是个坏人！和他们一样的坏！”那小乞丐站起身来，叉着腰，怒气冲冲，一伸手指迎面便戳向李子夜的鼻子，看起来似乎比李子夜还要生气。

“你！”李子夜怔了怔，“他们？哪个他们？”

“呐。就是他们啊。”小乞丐突然蹿到李子夜身后，弯着腰躲起来指了指后面奔来的几名壮汉，那几人生得身宽体胖，蓄着络腮大胡，身高足有八尺，站在二人面前就像立着一堵高墙。

李子夜这才注意到，这几名大汉已经来到自己的身旁。

“好家伙，”李子夜心里一阵嘀咕，“这小乞丐身材不大，惹祸的本事到是不小。”

他微微靠住小乞丐，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惹到他们了？他们对你这样穷追不舍。”

“哼！我才没惹他们呢，”小乞丐突然硬气起来，一下子就挺直了腰板，可顿了顿又缩了下去，诺诺的道：“我只是惹了他们的主子罢了。”

李子夜哭笑不得：“你这还不叫惹他们了，那还要怎样，莫不是还要杀了他们。”

“哼，巴不得杀了他们才好，这一帮混蛋整天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小乞丐躲在李子夜身后，语气却很是凶恶。

李子夜被小乞丐的话勾起了兴趣，惩恶扬善他倒是很喜欢。

“混小子，你快些给老子们让开，免得白白遭了一顿毒打！”那几名壮汉中为首的一个糙着声音说道，语气好不恶劣。

“嘿嘿，各位大哥，这小子可跟我没关系，你们随意。”李子夜陪笑着说道，便要走开。非是他见死不救，只不过玩性大发，想要逗逗这小乞儿罢了

“慢着，”却是小乞丐的声音，“大哥，你可不能丢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方才可是说好的，只要我用石头砸了那罗宿大少爷你便给我五两银钱的，可不能耍赖。”

李子夜闻言大惊，心知这小乞丐是要让自己当替死鬼了，当即大叫：“嘿！我说你这小乞丐，怎么张口便胡言，我几时叫你去砸那个，那个啥大少爷了。”转而又微笑着对那几个壮汉说道：“嘿嘿，各位大哥都是聪明人，可不能轻信了这小叫化的鬼话。”

“哼！老子管得你们这些，全都拿下交于大少爷发落。”那壮汉不由分说，一挥大臂便要扑上来。

李子夜心下暗自懊恼，竟中了这贼叫花的奸计，日后定要找他好好算账。可他的脚下却没有停顿，双脚轻错，带动身子轻松地躲过了那壮汉的怀抱，而他使的正是昨夜里李白所用的身法——邀影步。

那壮汉一抱空，身体无处借力，便要摔倒，李子夜顺势推出一掌，虽无力道，却足以让他摔个结实。

“还不给我上！”那壮汉摔倒在地，气急败坏，周围一众人就要一拥而上，李子夜不想再生事端，便踏起邀影步，一把拎住小乞丐，左闪右避，转而混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李子夜带着小乞丐一路狂奔，他自小便随李白修炼道家无上心法乾天功，虽年仅十岁，却因天资卓越，加之乾天功属于先天内功越是孩童修炼越是简单，所以如今倒是小有所成，练及二重天也算是卓尔不凡了，一般高手想要制住他也都不易，更不用说那几个只是练了些外门功夫的大汉了。

两孩子跑了一阵，李子夜心下确定那些人追不到了，便停了下来。他微眯着眼睛，打量了几下小乞丐。

那小乞丐，缩了缩身子，唯唯诺诺起来，“嘿，嘿嘿，原来你那么厉害啊，谢谢你救了我啊，呵呵呵。”

“哼！”李子夜突然一声冷哼，“不要和小爷套近乎，今日若不是小爷跑得快，岂不是被你这贼叫花给坑害了，看小爷我不好好收拾你。”

“呜呜呜~”出乎李子夜意料的，小乞丐竟然哭了起来，带着哭腔好不可怜的说道：“大哥，我错了，你打死我吧。呜哇~”

“你……”李子夜竟无言，“你一个男娃娃怎地说哭就哭，你看看我多么坚强。”李子夜在心里加了一句，我都遇到这样的老爹了，还不曾哭过呢。

可小乞丐却好像听不见一样，哭得更是厉害了，让李子夜好一阵心烦。

“嗨呀，好啦，”李子夜实在烦躁不过，赶忙伸手捂住小乞丐的嘴巴，又道：“那你给我说一下，你为何要去招惹那个啥大少爷的？”

小乞丐突然一下就不哭了，破涕为笑，说道：“嘿嘿，大哥就是心地善良。可不是我去招惹那个惹人厌的罗宿的，就是他一天仗着自己是太守的儿子就到处欺负人，他昨天还欺负到了小五的头上，我气不过就去教训一下他咯。”

李子夜听明白了个大概，敢情这小乞丐还是仗义出手的，虽不知真假倒是令李子夜对他刮目相看，只是他目前的境况也于危险之中，那些黑衣刺客不知何时便会出手，他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再惹出事端来。

“好吧，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李子夜一甩手就要离去，可刚走出半步便顿了一下又伸个头回来道：“对了，那个官二代可能还要找你麻烦，你这几天还是避一避为好。”

“哇――”

李子夜言罢就要离去，小乞丐却又一声大哭，立刻又止住了李子夜的步伐。

“又怎么啦？！”李子夜气急败坏地退回来问道。

“呜呜，你带着我跑了那么远，我回不去只能露宿荒野了。”小乞丐带着哭腔说道。

李子夜一时气结，这明显是要赖着自己，可他又看小乞丐生得瘦瘦小小，哭得稀里哗啦实在不忍心弃他不顾，便道：“好吧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和我一道回去吧，倒霉催的遇上你，唉。”

“好！”小乞丐欢喜地叫了一声，“大哥真是个好人，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

“走吧走吧……”李子夜摆摆手，心中莫名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本是无意，奈何有心哪！”

“嘿嘿嘿，大哥好高深，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无意无意……”

“大哥你叫什么呀？”

“李哥！”

……

第二回 樱雪含笑

来香客栈的一间上房里，一个小少年把玩着手里的一柄精致匕首，饶有兴趣地看着坐在八仙桌上一个埋头吃东西的衣服破烂肮脏的小乞丐，嘴角高高地地翘起，满脸坏笑藏也藏不住，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照你这么说，那罗宿也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咯。”李子夜看着小乞丐说道，他最终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对小乞丐的故事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那是当然了，我可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呢。”小乞丐嘴里塞满了一桌子的好菜，说话含含糊糊的。

“你能不能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李子夜一脸嫌弃，他看着桌子上的清炖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松鼠桂鱼、八宝鸭等等连他自己都没吃过的东西，目前很是怀疑自己遇上了个假乞丐。

“嘿嘿，我饿嘛。”小乞丐堆着笑容说，“我以后都认你做大哥了，吃点东西嘛。”

李子夜撇撇嘴，走到桌旁，拿起酒壶为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又问小乞丐道：“你会喝酒吗？”

小乞丐摇摇头，“不会，我爹说了，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哼，你爹那是没见识，酒可是好东西。”李子夜冷哼一声，又忽觉不对，“诶，你个小乞丐还有爹么？”

“嗯么——”小乞丐，支吾了一下，“小乞丐就不能有爹吗，大乞丐不行吗？”

“也对。”李子夜耸了耸肩，“对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雷柔……肉肉。”小乞丐脱口而出。

“噗——”

李子夜一口老酒全喷了出来，“你叫啥？”

“嗯么——”小乞丐顿了顿，眨巴了一下眼睛，“雷肉肉，我爹看我从小喜欢吃肉，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说着夹了一大筷子肉在碗里。

李子夜满脸怀疑地看着他，“那我以后就叫你肉肉咯，那在外头你可别说你是我小弟，这名字实在太丢脸了。”说完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

“你！”小乞丐忍了忍，拉扯起气得有些变形的脸，比出一个微笑来，说道：“呵呵好的。小弟都听大哥您的。”

李子夜抬抬眉，抿住嘴，强行把笑意憋了回去，“好了，小爷我可要睡觉了，虽然我不嫌弃你和我睡，但是你睡觉最好不要打呼，也不要乱动，我可是有起床气的，到时候我可不保证我不会生气。”说着便走到床边，一头就倒了下去。

“我才不要和你睡，我睡椅子上！”小乞丐撇撇嘴，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倒在床上的李子夜，又向他吐了吐舌头。

“懒得管你。”李子夜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心里却有些忐忑起来，不知道那些一路上来寻他和李白麻烦的黑衣刺客还会不会来，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可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还带着个小乞丐，束手束脚。

“老白丢下我不会是想把那些人引开吧。”李子夜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转而又慌忙否定了，“不会不会，那个老小子可不会这么好心的。”

夜里很寂，可李子夜却越想心里越乱，怎么也睡不着。

“你睡了吗？”小乞丐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李子夜的思绪。

“没有，怎么了。”李子夜淡淡地回了一句，此刻他心里正想着那些刺客是什么身份，还有每次他们都要提到的天师又是谁。

“没什么。”小乞丐忽然又没了声音，顿了不长时间，又道：“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广陵吗？”

李子夜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算是吧，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小乞丐声音沉了下去，好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李子夜皱皱眉，不再管他，干脆也不再去想什么，捂着脑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幸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东方的天边也开始泛起鱼肚白，起早市的铜锣声铮铮响了起来，鸡鸣催促着朝阳，霞光缓缓升起。

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小乞丐被透进窗来的刺眼的阳光打搅了睡意，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眯着眼睛环顾了一下房间，却不见了李子夜的人影。

“睡得和死猪一样，这时候才醒。”忽然李子夜推门而入，手里还提着几笼包子，“呐，早饭。”

小乞丐看着他嘿嘿一笑，“大哥真是个好人。”

“哼，那是。”李子夜轻哼一声道，“快点吃，吃完我还有事呢，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大乞丐担心。”

“好！”小乞丐塞了个包子在嘴里，油腻腻地应着，“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看小五。”

“小五？”李子夜隐约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

小乞丐费力地咽下去一个包子，忙说道：“我都忘记给你说了，小五实在太可怜了，从小就没爹没娘的，一个人到处流浪，有上顿没下顿的，还要被那个姓罗的欺负。”

李子夜闻言顿了顿，终于道：“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他吧。”

“真的吗？！”小乞丐一扬脑袋，又惊又喜。

李子夜耸耸肩，“那小五住哪儿？”

“城东五里，废弃的城隍庙。”

“那好，我们走吧。”李子夜一把抓着小乞丐就要出门。

“你等我再吃几个嘛。”

“回来再请你吃。”

“好！”

“……”

李子夜又要了几笼包子提着，便出了来香客栈，朝着广陵城郊出发。

此刻，早市上的来往的人熙熙攘攘，只是不同于往日，如今在这道上走着的，大多都佩着刀剑，不知为何，只这一日，广陵城就来了许多江湖中人。

可李子夜却一心朝着城隍庙过去，并未注意到这些人。

小乞丐带着他一路小跑，出了城向东奔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座废弃的城隍庙。

那庙子到处结着蛛网，庙前柱子塌了大半，周围杂草丛生，不时还有几只乌鸦飞过，留下一串刺耳难听的啼叫。

“看，就是那儿了。”小乞丐伸手指了指。

李子夜皱了皱眉，“他为何会住在那儿，如此破烂，怕一个不小心便塌了。在城里不也可以随便寻个地方将就吗。”

小乞丐闻言突然气愤起来，说道：“还不是那狗官太守，就是他下令，禁止乞丐夜宿城内的”

“哼，狗官！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子夜闻言心中有些愤懑，“走吧，我们去看看小五。”

“好！”说着小乞丐便急切切地便奔进了庙里，庙里更是破烂肮脏，到处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恶臭气味。中间立着一尊城隍像，早已面目全非，只看得清楚人形。

“小五，我来看你……”

小乞丐闷头进去才想向小五打招呼，却只看见一个穿着粉白衣服的女孩子，却不见小五人影。

“怎么了？小五……哪，哪去了。”李子夜跟在小乞丐后面进了庙来，忽而抬头却看见了那女孩子。

“好漂亮的妹妹。”李子夜心里默默念着，人却呆住了。

却见那女孩子肤白胜雪，长发如瀑，随意挽了几个发髻在头上，发上扎着几朵粉嫩樱花做饰；一缕发丝顺过额头，流淌过月眉，如星辰般闪亮的两只大眼睛里一对瞳仁漆黑深遂；鼻尖微微翘起，略感俏皮；樱桃小嘴莹莹剔透，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去咬一口；一袭长衣粉白清淡，绣着些许散落樱花，衬着纤瘦高挺的身材更是气质清雅，只是看起来却与大唐装扮不甚相似。

“你口水都掉地上了！”小乞丐见李子夜一副痴样，愤愤地戳了一下他。

“……”李子夜回过神来，心中却难以平静，此等超凡脱俗的曼妙仙子，怕是人间再难见到。

“你到底是谁，小五被你藏在哪里了？”小乞丐却毫不客气，指着那女孩子便质问道。

那女孩子面无表情，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听到小乞丐说的话。

“你不要装聋卖哑！看打！”小乞丐一阵无名鬼火，话音未落，扔下手中的几笼包子，便张手一掌劈了过去。

那女孩子一脸茫然，可身手却不凡，微一侧身便闪过这一掌。小乞丐不等招式变老，折肘回击，正是一招“灵蛇出洞”，这招虽不是深奥玄功，却胜在出其不意。

这一下着实吓坏了李子夜，他生怕小乞丐伤到那女孩子，出手如电，长臂直出，格挡住这一招，顺势将小乞丐拆开，跻在两人中间。

“你干嘛！”小乞丐怒火正旺，大声朝着李子夜吼着。

“嘘——”李子夜做一噤声状，“不要误伤好人。”

也不等小乞丐再说话，李子夜便转头看向那女孩子，微笑着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自何处而来？”

那女孩子也不做回应，神色也未变，兀自就要离开。

“气死我啦！”小乞丐再忍不住，飞身便扑将过去，左手使掌右手做拳，烈烈生风。

“诶！”李子夜一把未将其拉住，心下懊恼，只是瞧方才那女孩子的身法，怕是身手不错，倒是小乞丐竟会得两手功夫，才令他有些诧异。

那女孩儿头也不回，眼看拳头就要击中她的后背，却见她陡然横挪一步，右手稳稳抓住小乞丐的拳头，足下画圆，裙摆飞舞如梨花带雨不可方物，而左手一掌迅如急电，结结实实地拍在小乞丐的背上，小乞丐便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一丈远，狠狠地摔在地上。

“好漂亮的身法，竟如跳舞一般美丽。”李子夜心中惊讶，竟忘了倒在一边的小乞丐。

“可恶！”小乞丐摔了一下，可那一掌没带任何内力，没有伤及内腑，一纵身便爬了起来，气呼呼地说：“哼！算你厉害！大哥，你快帮我报仇，叫她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李子夜闻言一阵苦笑，且不说如此美丽的姑娘他如何下得去手，就她刚刚那一手俊俏功夫，自己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可那女孩儿却听得明白，眼神定定地转过来，盯着李子夜看了许久，继而又缓缓地走到李子夜的面前。

“我看得出来，你很厉害。”她的语气很冷，甚至很冰，连面目上也没有表达出来任何神色，只微微鞠了一躬，颔首说道：“如果方便，请赐教。”她的汉语说的很生涩，并不像是唐人。

李子夜愣了愣，本想拒绝，却转念一想，微笑着道：“切磋也非不可，那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柳生逸雪。”

那女孩皓齿微启，李子夜如沐春风。

“东风渡柳柳生春，寒樱逸雪雪映人。以樱花为图腾，姑娘想必是来自东瀛。”李子夜想得出神了，又不自觉赞叹，“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有女天上来，人间几回见。”

“请指教！”柳生逸雪却似没听到李子夜的话一般，娇喝一声，身随声动，一掌击出，把正出神的李子夜惊了回来。

李子夜慌忙收敛心神，脚下踏起邀影步，幻影凭空而生。

柳生逸雪从未见过此等诡异步法，一掌击中幻影。李子夜趁机一掌推出，掌上却无力道。柳生逸雪心中大惊，慌忙收力，侧身轻翻躲掉李子夜突然出手的一掌。

“好身法！”李子夜口中大赞，却欺身而上，接连打出几掌，虎虎生风。

柳生逸雪也不慌张，见招拆招，掌掌相对。

可李子夜却越打心中越是惊奇，他虽年少，却自小随李白习武，这每一深奥精深的招式无不收发自如，一般江湖好手也难能拿自己奈何，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年纪与自己相仿，却与自己拆解了十数招，实在不能不让他惊讶。

“当心了！”李子夜心一横，抱着想看看这女孩儿有多大的本事的心态，终于打算拿出真本事试探试探。

话音未落，当即内劲勃发，乾天功流转周身经脉，一招“长河落日”随手掌游龙一般打出。

柳生逸雪听到李子夜的提醒，同时运起内力，护住双手，但令她实在不曾想到的，李子夜内力纯正深厚非寻常少年能及，当两人内力相撞之时，她只觉李子夜内力如排山倒海一般，当即便退了数步。

“我输了。”柳生逸雪，收起内力，颔首说道，“你很厉害，但是我还会找你的。”

李子夜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又慌忙解释道：“我非在武功上赢你，你千万不要介怀。”

“输了就是输了，这是我们东瀛的剑客之道。”柳生逸雪语气坚决，“你虎口有茧，必是练剑而生，下次我会找你比试剑术。”

李子夜正想再解释，却见庙外进来一精壮汉子，看装扮也不是唐人，似是和柳生逸雪一路。

柳生逸雪见那汉子走了进来，也不再管李子夜，走过去和那汉子用东瀛话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要离开了。

李子夜张手想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却又堪堪哑了下来，只看着柳生逸雪的背影慢慢消失。

忽而，柳生逸雪到了门前，却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李子夜，唤了一声：“公子姓名，可否告知？”

李子夜低头抿嘴笑了笑，扬声到：“区区在下李子夜，恭候姑娘大驾。”

柳生逸雪闻言，扭头便走了，只留下一句生涩的话：“刚刚在庙里的人被一群人接走了。”

可李子夜却好像没听到一样，一直在回忆着，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看错了，他仿佛看到了她微微的笑意，她的唇好似划过了一道月弯，笑意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