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白论》——遁去的一01
第一章 南屋镇
“应有今时月，皎皎归长明。”
王子云似叹似歌地随口吟了一句，转身便离开了这一方石潭。
淮州多丘陵，这南屋镇也不例外。镇后有一脉小山，期间有不少水潭。据镇里老人说，这是曾有仙人在此斗法，留下许多大坑，日积月累下形成的。
王子云耷着身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镇里走去。
“十二月二十四……”
“一年已经匆匆而过啊……”
十二月二十四，是王子云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
一年过去了，他对那个蔚蓝色星球的思念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时间愈发深重。然而这确乎是无奈而无力的事实。
王子云渐渐地明白，自己回家的希望已然渺茫。但他却并来不及怀着巨大的悲伤而消沉，反而有一丝道不明的喜悦——像是大漠迷途之人看到一眼清泉后便不再沉溺于黯黮的现实——这个世界，存在“仙”。
…………
“小王啊，这是我们家阿川的信，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不碍事的，谷爷爷。我本来就是孤独一人，又身无所长，若非乡亲们热情相助，帮我寻了这么一个读信写信的活计，恐怕连吃饭都是问题呢。”
“唉，你这孩子真的是良善。要是我家阿川以后有你一半就好喽！”
“放心吧谷爷爷，虽说我还未曾见过阿川兄弟，但就看他这信纸上一笔一划的认真劲儿，想必定是个顾家、孝顺的好孙儿。”
听到王子云这一番话，老人家呵呵一笑，也不再寒暄，只是捡了把椅子坐下，等着对面黄衣的书生读信。
王子云也不磨叽，当即拆开信封，一字一顿地读了起来：
“……爷爷身体可还好？孙儿前日忽感风寒，幸得伏师姐以药草煎汤而愈……”
老人家听到这段，脸上露出后怕而无奈的表情。
“……虽说一路走来风霜雨雪不少，豺狼虎豹亦多，然有伏师姐在身侧，对孙儿颇多照顾，真如亲姊一般。如今孙儿已抵淮北，不日将登“造化道”，若是得幸通过，便可拜入桐柏山得月楼，望爷爷勿虑。”
“孙儿谷川。”
谷姓老者听完，细细地出了一口气，脸上焕发出似开心似落寞的光彩来。
王子云见状，哪里会不知道老人家这对孙儿的担忧之情，忙安慰道：“谷爷爷，阿川仙缘深厚，想必拜入仙门不成问题，待他修炼有成，您老人家，也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阿川自小父母离世，全赖谷爷爷养活，祖孙二人的感情确实深厚无比。
彼时正是寒冬，王子云心念谷爷爷一人独居，便邀着他在自己这坐下，给爷爷沏上一壶茶，开始写起了回信。
谷爷爷走后，王子云听着屋外寒风，估摸着也不大会有生意上门，遂闭上门，寻了一盏油灯，拿出放在床边的《庄子》，开始了每日必修的诵读功课。
他自从一梦醒来来到此方世界后，唯一能证明他来历的便只有同时出现在身旁的《庄子》。说来也奇怪，这书原本是陈鼓应先生的“今注今译”，却不知为何变成了一本《南华经》，不但文中少去了注释，更是多了不少篇章。王子云也并未深究，只是心底盼望着自己能同其他“主角”一般，得了一本稀世宝典，修习之后由凡人变为仙神，从此笑傲天下……然而子云毕竟是个静功不错的人，在兴奋之后发现此书并无特异之处，刀能刮破、遇水则湿，并不像是有着神奇效应的“天书”。
还好王子云本也没抱太大希望，也便且随它去，不过倒是养成了每日诵读的习惯。
说来倒也好笑。他还记得以前上中学时，最最讨厌的就是早上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后，去学校忍受自己和同学半个小时的无力呻吟声。
但在这里，他却认认真真地读书，认认真真地从两千年前的智慧里，攫取他已经失去、甚至很可能再也找不到的熟悉感。
“也许还是有些不死心呢，”王子云哂然一笑，“‘朝游苍梧暮东海，闲来静坐诵黄庭'毕竟还是隐藏在心底的愿望啊……”
不过致使他保有这幻想的，还是南屋镇的谷爷爷。
话说谷爷爷本名谷建业，自祖上便一直居住在这南屋镇。只是到了他这一辈，人丁已是不旺。更雪上加霜的是，谷爷爷的儿子与儿媳全都随着一场风雪失踪了，只留下一个孙儿。
这本是有些苦悲、但也寻常的故事。但这孙儿阿川，却是有“仙缘”之人。
所谓“仙缘”，在王子云看来，未免有些太过不可思议。阿川在十六岁那年，也就是王子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年的冬天，外出采药偶遇了一名名叫伏念瑾的“仙女”，并帮助对方采了一味药，得传一粗浅的仙家道法，并且展露出了据说十分惊人的天赋，于是被带入淮州的桐柏山修行。
这桐柏山是何地呢？
《桐柏县志》载：“淮，始于大复，潜流地中，见于阳口。”
淮，是淮江，自北向南横贯淮州，挟一万两千里之浩荡在神州大地上冲突回旋，最终流向东海。淮州也因此得名。
而桐柏山，就坐落在淮州州府——淮阴的北方。
据伏仙女所说，她来自淮州三大仙门之一的桐柏山得月楼，此番因事下山游历，恰好遇到谷川无意间帮了她一些忙，本着一报一还的心态，教了谷爷爷的孙儿一些基础的吐纳功法，却不想掘到了璞玉。当下伏仙女便决定带谷川回桐柏山，只待他通过“造化道”，便纳入门下。
谷川本来却是有些犹豫的。直到伏仙女拿出一枚固本丸让谷爷爷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二十岁，使他犹疑着放下了担心。再加上这个镇子里融洽的氛围里，旁边邻友的劝说，以及谷爷爷的坚持，这才跟着踏上仙路。
谷爷爷讲到这里时，是半是欣慰半是伤感的。
于是王子云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开始攒起了路费——据伏仙女所说，再过半年就是五年一度的开山门之日，届时有信心、又有福缘得知此事者，便能登“造化道”一遭。倘若表现不错，便可被纳入门墙。
话虽如此。但无论如何，在这样一个古代社会，独自一人出门远行总归是有些风险的。而王子云恰恰又是有些温吞谨慎的性子，自然便也不会有所谓孤身一人上路的想法。
子云最终还是打算跟着商队一路向北。对于一个没有几乎人际关系的人来说，这或许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王子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大胆起来。或许是趴在桌子上的一梦之后再醒来的他，不但换了天地，还换掉了那颗在现代生活中饱受压抑的心。
他的灵魂从红尘里活了过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时高时低的读书声从风雪中透出，飘散在南屋镇的上空。
第二章 南客朔风
初春时节，莺草飞长。
昨夜下的一场雨使得道路上多了几分湿意。
或许有几分留恋，但王子云在简单地拜别了镇上的一些熟人后，就踏上了行程。
说是商队，其实也不过是小镇里一些猎户、商贩组成的一个小队伍，一同往北方稍大的城市里去销售野物、购买货品，求的也不过是一种较之农耕稍高一些的回报罢了。
王子云轻装上路，将头发向后一束，盘身坐在颠簸的牛车里，身旁摆着一些皮革草谷之类的货物。
“老贺，你家女儿也快十五了吧，有没有中意哪家的小伙子啊？”
“诶老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哎呀，我们要是结成亲家……”
话语随着车轮轧着青苔的声音吱吱作响，又渐渐地飘散开去。
王子云不时也会加入镇民们的聊天。尽管他们还是对于这个年轻人的“妄想”有些无奈，却也并不影响他们对这个已经与他们生活许久的王子云，这个干净、腼腆的青年心生好感。
就这么走了两天，他们到了最近的一个城市——南徐。
南徐原本是许多年前徐州的州府，只是后来战乱不止，此城数度惨遭焚毁又经重建，直到仙门不忍生灵涂炭，出手干涉，才让本朝平定天下，终结战乱。
这时城内典籍已轶，于是干脆便定名“南徐”，而后凭借地理优势发展起来，到如今已是仅次于淮阴的大城了。
却说王子云一行人进了城，众人先各自分散，买卖的买卖，游玩的游玩。王子云寻思着先找个房子住下，再考虑接下来的旅途，便拉住赶着去集市的贺大叔，张口问到:
“贺大叔，你来过南徐很多次吗？”
“当然了，王小子！”姓贺的猎户转过头来，熟稔地开口:“要说南徐这地方呀，是真的不错。里面的城里人都特别好说话，像那些收购皮革的商人们，也都是和和气气地讲价，更别说……”
王子云静静听了几句，便又发问:
“那南徐有没有适合落脚的地方啊？”
贺大叔一拍脑门，回答道:
“唉呀，我都快忘了你小子是出来寻仙访道的！就城北有一家客栈，老板娘人又美，价钱又公道，我们镇的兄弟经常在那里歇上一夜。诶，说到这个，王小子你还是要三思呀，这些个什么神仙我们哪里有福气去找哟……”
王子云听得一阵头大，赶忙问了客栈名字，别了队伍，就向城北走去。
南徐是一个颇大的城市。
当初结束战乱的仙门是如今高居淮阴的浮丘山碧霞宫，为“天仙玉女碧霞护世弘济真人”——即是“碧霞元君”万年前降世所传人间道统。
女神慈心悲悯，道门亦如此。据说碧霞宫重建南徐时，有仙人撒豆成兵，以之垦荒筑楼，围河立渠。如此不出三月，城已落成。
城墙不高，约莫也就五六米，放在地球古代说不定都能算上是低矮了，更别说是这种存在超自然力量的世界。但是这一圈矮墙却丝毫没有给人以羸弱的观感，反而有一种安宁的氛围。嗯……或许是因为仙门自信在他们的庇护之下，不会再有频发的战乱，所以也就只是象征性地把城一围吧。
即便是以现代人的眼光看，王子云也觉得这一座城市的建设是十分完美的。
而整座南徐城分为南北两大区域，北区主要是生活区，是定居的本地人活动的地方，整体呈一个三角状，三角是官衙、医馆、道观，据说能联合成一个三才法阵，可佑得平民安生。
城北一块巷道颇多，据说每门每户都会自觉把垃圾置于门前，每天自有熟悉门路的更夫分区域兜转，将脏污之物收集处理。这工作虽然辛苦，收入却也不菲。
这是据说碧霞元君好洁厌秽，故传下法门，使得诸多城池皆有除尘、理秽、排污的法阵，时时运转，令淮江三州之内的城市百姓既得洁净，又少疾病，碧霞元君也因此万家香火不绝。这些法阵虽然方便，但建造、维持的花费放在凡世里自然算不上低廉，尽管有仙门运送灵石之类的能源，但稍大的城市也仅负担得起寥寥几个罢了。
幸运的是，王子云在南屋镇就见过一个。那法阵自成漩涡，只消把东西向内倾倒既可。就似个无底洞一般。
他甚至在惊叹其神奇之余，还有心思分析了一番其中可能的原理，觉得这要不就是那种传送类的法阵，就是直接将垃圾分解或者掩埋了。想罢他又自嘲，亏得自己还是科技社会的理科生，竟然不能用科学道理来解释一二，挺丢人的。
王子云也在南屋镇就看到过碧霞元君的祠堂与神像，虽然小而粗糙，整体看来却也清洁干净。似乎对于这名神祇的信仰，是已经融入了这一方土地上人民的生活中的。
这碧霞元君究竟是哪位尊神呢？
王子云不知道上一世的地球上，有没有这样的一位神仙。但在这如今他所处的淮州地界，碧霞元君这一位女神，安济黎民百姓，遍照人间善恶，令在现代闻惯了寺庙道馆铜臭的王子云啧啧称奇。他们不入朝政，只旅红尘，不设宗教，唯立祠堂。同时也丝毫不忌讳其余信仰。
似乎并不像前世小说里写的那样，神灵需要香火愿力来壮大自身。
据说碧霞宫是淮州的三大仙门之一，当然，桐柏山得月楼也是。第三尊福地则隐于世间，红尘人不知。前两家则由碧霞宗牵头，拟过一个松散的约定，于是最近二十年里，二宗行走在淮州地界的门人越来越多，故而凡人也能得以知晓一些或对或错的信息，聊以谈吐。
只是，碧霞宫和得月楼在朝庭官方看来，仿佛他们并不只是本朝传说。甚至一些刑事案件和祭祀之礼也会正式邀请其门下弟子。
看小镇里的邻里的表现，虽然他们都没见过真正的仙人，却对碧霞元君恭敬非常。
难道真的有这样一位可敬可爱的女神高居天庭，俯察万物吗？
或许是有的。
在目击这一切后，这便成了王子云坚信此方世界的“仙人”传说绝非空穴来风的最大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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