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淼》:〔壹〕
〔壹〕
这尘界,终为庸俗。
若不是此生有缘,吾自当前往极乐世界。
此乃她生前所言。对这尘界,剩的也只有那一丝厌恶。
于今日下了冥府,乃桩乐事。阴阳两界之人,都晓得冥王阿茶是个好讲话之人。可她于方才刚到黄泉,连孟婆庄还未到,须得行上千里方可至阿茶处。
这黄泉遍地黄沙,其独向黄泉。黄泉下相见。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时不时便起风,幸亏她有防风斗篷。可这不像在尘界,似乎还是有些漏风。她不尽人意地笑了笑,好似在讽刺自己与这件“千疮百孔”的斗篷。
途中也见得生魂,其乃一缕魂魄,若隐若现。她并未理睬,仍旧独自前行。脑海中突然显出师父之模样,她有些晕眩。
“诗兮,快些走!莫要误了投胎之时……”
“休得停留,莫要误了时辰!孟婆等急了,就不好了……”
“快些走!莫要停……”
她心中一颤,猛然间直起腰背,快步向前。
她于尘界时,名叫陌诗兮。年芳十六,便是城内修仙之士炅贞座下十二弟子,门中唯有两位女弟子,一是三弟子凌琅惜,二便是她。
那日便是锦法大赛。
陌诗兮已备了七七四十九日,日日苦练。自然,她一直想着胜过师姐凌琅惜。可那凌琅惜并非为省油之灯,早已备好下作手段,胜了陌诗兮不在话下。
陌诗兮单纯至极,不知师姐之手段。当日便以自身修为,全力以赴。奈何那凌琅惜并非善类,见陌诗兮法术如此强大,一手尽力顶住,另一只手便悄悄运出门内禁术。
正当此时,凌琅惜双眼放光,一下将运成法术至陌诗兮之前。陌诗兮惊恐万分,可躲闪已晚。中招后便向后一仰,重重摔于大理石地之上。
炅贞立刻上前,将陌诗兮抱于怀中。凌琅惜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师父来得竟如此快,恍然间思绪翻涌,不知所措。
“咳咳。咳——”陌诗兮咳出一口鲜血。气数将近,瘫软在炅贞怀中。
“诗兮!!”炅贞双眸睁大,见弟子如此模样,一时间顾不得别的,紧紧抱着陌诗兮。
“……师.师父”陌诗兮满面狰狞,此时黑血不停从口中淌出。
“……兮儿.为师……”炅贞无颜对着陌诗兮。泪水模糊了双眸。一瞬间便觉得瞎了一般。
“师父……你.你莫要怪师姐……她定是不得已而为之。”陌诗兮奄奄一息。也就是这一句“莫要怪师姐”,竟让凌琅惜抱有悔意。可她因歉无言以对。
炅贞怒冲冲地看向凌琅惜。
“你为何加害于你师妹?”
他的嗓音低沉,有些骇人。
“琅惜……琅……”
“莫要口辩!来人呐!将其打入镇妖塔,”炅贞顿了顿道,“不必麻烦了,此番便逐出师门。”嗓音还是方才那样低。
低得悲伤,低得悔痛。
正于此时,陌诗兮的嘴角涌出最后一口黑血,便撒手人寰。
炅贞带领全门弟子将其埋葬于后山山花烂漫之处。
此后,师门封了五年。
后因炅贞病故而灭绝。
陌诗兮脑海中浮现着这死前最后的眷恋,此刻更加心痛。
……
不知不觉,竟到了孟婆庄。
其内十分空虚,荒草丛生。
庄前仅有几束曼珠沙华,红的让人有些不安,甚至惶恐。一年迈老妇身形伛偻,将陌诗兮迎进屋子中。
微微抬头,却见那老妇人略微有些驼背,胖胖的身躯,艰难地行走。她劲向前躬着身子。
“来吧,孩子,坐。”老妇人的嗓音沙哑至极,似乎是服了朱砂般难受。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象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象海水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可陌诗兮见老妇人端着一碗汤前来,岁月显现出她一脸的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条条皱文,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
“来,孩子,喝了它,”
老妇人满脸爬着重重的皱纹,因为带有笑容,眼角的纹路像两把打开的扇子。
她的手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整个看真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陌诗兮虽有些恐惧,但也接过了那碗汤。她见其汤,便觉浑浑噩噩,不知何时将其干了。
恍然间,陌诗兮似醉了一般,可那老妇人的一根根银丝一般的白发还是在黑发中清晰可见。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一滴生泪.
二钱老泪.
三分苦泪.
四杯悔泪.
五寸相思泪.
六盅病中泪.
七尺别离泪.
八味孟婆伤心泪.
老妇人念其词,陌诗兮忽觉惴惴不安。这便晓得,刚于其喝下的汤,便是孟婆熬制九九八十一日的孟婆汤。
“于此,你便可入轮回。”
老妇人将陌诗兮一掌推出孟婆庄,后门轰然紧闭。陌诗兮未曾晓得这其中之路子,便被一股子阴风刮出几十里远之处。
“尘缘飞花,人去楼空,梦里花落为谁痛?顾眸流盼,几许痴缠。把自己揉入了轮回里,忆起,在曾相逢的梦里;别离,在泪眼迷朦的花落间;心碎,在指尖的苍白中;淡落,在亘古的残梦中。在夜莺凄凉的叹息里,让片片细腻的柔情,哽咽失语在暗夜的诗句里。任凭一腔绵婉的相思,飘散在风中;任一泓温暖的细雨,吻遍朱唇上的幽凉;任清冷的月光,映刻在眸间,悠悠飘香。”
一时间醒来,“陌诗兮”正于一墙壁前欣赏美词。
“她”浑然不知,此番入轮回,自己是个知书达礼的主!不仅如此,还是男儿身,这法力更高同界人一等。
〔貳〕
“大公子请用茶。”一婢子正于其跟前献茶。
他拂袖回眸,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衬着悬在半空中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容貌如画,漂亮得根本就不似真人这种容貌,这种风仪,根本就已经超越了一切人类的美丽。他只是随便穿件白色的袍子,觉得就算是天使,也绝对不会比他更美:这种超越的男女,超越了世俗的美态,竟是已不能用言词来形。
其与婢子微微一笑,其乃之铁打美男子!“婉心,你既跟了本公子这些时日,本公子待你如何?”磁音阵阵入耳。
婉心立于一旁。模样可人。
“公子待奴婢亲如兄妹。”
这府中,也只有婉心敢将此话宣之于口了。
大远处来一美人,姿色非凡。
身着一袭浅紫百褶裙,裙摆刺着几只蝴蝶,眉间刺着耀眼的兰花,斜插一支紫色流苏,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能谱写一切,嘴唇不点自红,略施胭脂,长发随清风飘起来,伴随着垂坠的响声,仿佛荷花中的仙子,迷迷离离,让人不禁升起怜爱。
因其自小服食过其母调制的凝心丸,以至于身上散发这淡淡的花香……身着一件象牙白拽地长裙,外罩一件镶金银丝绣五彩樱花的席地宫纱,秀发挽如半朵菊花,额间仔细贴了桃花花钿,更加显得面色如春,樱唇凤眼,鬓发如云。
——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那女子莲步前行,手中一卷诗词,现下估摸着正读着此首。
“薛哥哥,”那小女子面部露出令人垂涎之笑。“兰儿妹妹来了!婉心,快!将前些日子馨贵仪娘娘赏赐的胭脂取来,赠予二小姐!”他侧过脸,轻笑出声,白玉般的鼻梁将轻纱高高拱起,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是,公子。”婉心便应了其要求,进了内屋,将胭脂取来,赠予了二小姐贝兰儿。
“薛哥哥,你还未曾与兰儿讲过你的身世呢!”贝兰儿勾起一抹微笑,坐于铺了锦线垫子的石凳之上,颔首理了理发鬓,便饶有兴致道。
“东流逝水,叶落纷纷,荏苒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慢慢地消逝了,穿了新衣,点了鞭炮。一年,一岁,渐渐接近,偷偷远离,我整理凌乱的思绪,向新的一年迈去,又是一年芳草绿,捉不住时光豪不留情的越出手指的缝隙。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他取出一封信,缓慢地道着。“此乃当初父亲为母亲所写之语。”贝兰儿微微点头,以示知晓。
此时,但见他又取出一封信,腼腆一笑。
“我许你十里红妆,怎料世事无常,桃娆满孤城,何时得见,沙场将军也曾脉脉温情。
我许你十里红妆,怎料黄粱一梦,窈窕醉浮珑,何时得见,性本凉薄也曾举国相倾。
我许你十里红妆,怎料君心彷徨,千愁解心慌,何时得见,形同陌路也曾互诉衷肠。
我许你十里红妆,怎料终成虚妄,地老道天荒,何时得见,无心帝王也曾细数心殇。
我许你十里红妆,怎料来日方长,单骑绕南疆,何时得见,天涯浪子也曾痴心妄想。”
将两封信放于石桌之上,他便痴痴道。
“忘机琴音泠泠,然无与相和,祇对风空弹,半阙《问灵》。欲问之,尚在否?在何方?可归乎?具无应答。
提笔着墨,潦草轻狂,端方字骨全失,仿似他人笔迹,毫无规矩可言。信手胡涂乱抹,待回神,纸上魏婴魏无羡数十行,再无落笔处。
过往种种,不敢追忆,唯薄暮西山,残阳血色映云深之时,方才使心形于色,轻叹罢,胸中郁结之气稍解,然不欲他人闻之。
世人皆以蓝湛逢乱必出,实则原因有二。祸祟作乱,天道难容,故当除之,此其一;婴终日与非人为伍,若其神魂尚在,欲知去向,此等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或略知一二,此其二。然辗转寻觅数载,终无所得,虽无怨无愤,亦不畅不甘,不知忧思几何,只知素袖惹尘埃,疾风乱袍带,琵琶骨下烙铁印痕时时作痛而已。
静室前有白兔,婴身死之时唯两雌两雄,而今数十只矣。坐藏书楼阁,思玄武洞府,故人音容,似犹在眼前耳畔,伸手欲触时,却又如蜃楼一现,烟飞雾散,无处觅踪。
君不见陌上花开落几度,燕影疏斜去又还。
君不闻无名之曲歌长夜,歪坐榻上醉复醒。
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枇杷尚青酸伴苦。
君不复黑衣横笛且徐行,执杯遥酹对空席。
世道多险阻,途中有荆棘,愿持避尘为君扫,尽可款款步。
月移惊更鼓,星落起乌啼,彻夜独剪西窗烛,照尔归家路。
魂兮,归来。”
只见足有五米长之布帛映入眼帘,乃《与羡书》。此乃他母亲所绣,整整花了两年有余。只是那时他甚小,不懂其缘由。如今看来,父亲与母亲便是在这一诗一句中相爱,便有了其己。
“君不见陌上花开又合
君不闻彼岸人彻夜悲歌
君不知枇杷青
入骨相思刀难刻
君不复年少意轻狂如昨。”
此乃其母执笔所回最后一封信。倒是寓意深刻。
一座山,隔不了两两相思,一天涯,断不了两两无言,我用三生把你思念,独饮那一碗梦婆汤,把自己葬于山骨间,静听那涓涓流水,那清风伴着落花飞舞!且听风吟,吟不完我一生思念,细水长流,流不完我一世情深。
不似团扇爱惹夜月光,故扑萤火藏思量。不似伶人缓歌唱霓裳,惹尽少年踮脚望。恰似墨染宣张成诗行,挑眉轻吟蒹葭苍。恰似暗夜里青灯一盏,掩去几许清霜寒。
惜流芳,易成伤。
爱思量,亦断肠。
白头换,清颜妆。
爱忧伤,怎遗忘。
几人懂,几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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