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来慢语》——慢来
《一月·病房》
消化内科的病房在27楼的东边,隔了个电梯间对面是呼吸内科。病区的北面有一排七间病房,21病房在最中间,门口右手边就是护士站。叫护士方便,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终日不断响起的呼叫铃声让这个病区所有病人的不适都能被21病房的三位病人知道。
这里的病房都是三个人一间,男女分开住,当然也有分不开的时候,比如病房紧张。紧张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加床,每一间房间病床对面的墙上都会贴一张圆形的签,上面是本房间的房号,前面有一个“+”号,实在住不开了就在这里加床,床号就是+21,+22,+23等等。
病房时常是满的,患着各种病症的人们住在这里,不同的床位上住着不同的病,康复的出去,生病的进来。走廊里也都是人,比病房里的人多,陪床的,看病人的,往来如织穿行在不太宽敞的走廊里。也有缓缓行走的病人,下床活动,身边往往有人跟着。电梯间里人最多,29层楼的门诊和住院楼有五部电梯在运行,其中的一部手术或者急重病人专用,剩下的四部电梯疲惫的运送着每一厢着急或者无奈的病人,家属。往往在一楼人还没上完,电梯就显示超载,之后一路逢上不停,只许下客。
对于不经常来医院的人来说,医院绝对是消磨意志最好的地方。病,来了就不会那么轻易的走,所以进医院这个事情有些像开山炸石发出的响声,前面“Duang”的一声,山开了,碎石头落了一地,之后无数个“Duang......”在山间回荡,久久不能平复。想立时止住这声响?恐怕不那么好办,怎么办?等着呗,等被炸开的山平复了,等没被炸开却被吓着了的山平复了,等被无端制造和释放出来的“duang”的声音平复了,一切就都平复了。
经常看见有家属站在楼道尽头朝东开着的窗户跟前,面朝外,望着远处比所有楼还高的混沌不清,在平复。经常看见有病人坐在或躺在病床上,盯着输液管,盯着天花板,盯着日光灯管在平复。
丁阿姨好像不需要平复,她很从容。九天以前她以200往上的高压和一百大几的低压住进21病房30床。她人胖,爱说话,调门高,不高的个子蓄积了格外多的能量,不精神的时候睡觉,精神的时候聊天吃饭说笑。
她不精神的时候少。
七天以前做了胃镜,切了几颗息肉,术后两天,饭量就回来了。
“我啥事儿不耽误吃饭。”丁阿姨又进了一小碗儿粥。
“今儿这个炒萝卜一般,水有点儿大,木耳还可以。”丁阿姨又说。
丁阿姨给他老伴儿打电话:“今儿晚上你给我蒸个豆包,再......再拌一个糖醋白菜心......呃,算了,豆包粘,不要了,花卷吧......”
“你那老伴儿真本事,还会蒸馒头呢。”29床的赵阿姨说。
丁阿姨撇撇嘴,把枕头立起来往下压了压,摁瓷实了之后把手机放在上面,直起脖子,顿了一下,涨了一个调:“这有啥,现在蒸馒头都用酵母,又不像从前那样还得用面起子,揉好了上锅,一会儿就得。”
两天以后她还得做个肠镜,回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她自己做过一次肠镜的痛苦经历,这两天每每有空她都对即将到来的检查感叹一下。31床做完了胃镜走着就回来了,这使他的信心大增,饭量也涨了一些。
医院在城市两条主干道的交汇点,白天晚上马路上异常的忙碌。时而呼啸而过的地铁从地下的隧道里刮起一阵风,把轰隆隆的声音送出了地面,撞在27楼病房的玻璃上。
今天起风了,一定程度上吹散了接连几日凝结在空气中的雾霾,能够看得更远一些了。城市北方的高楼之中竖立着两座更高的烟囱,瘦且笔直,高楼把它们的身子遮住,只留下红白道的最顶端,汩汩的向天空滚着白烟。风把两条白烟梳理了一下,统一向西北。
“说是下礼拜一要下雪。”
丁阿姨的老伴儿拎着饭盒进病房。先把饭盒搁在床头柜上,转身脱手套,大衣。
丁阿姨老伴儿姓穆,今年66岁,原来国营厂技术工。按他讲话:“我们当时一说加班,那厂长挑着茶水桶把茶给我们送到车床跟前去。我们干多久厂长就陪多久,虽然他不懂技术吧。”
“哦,你们那会儿尊重技术人员。”我说。
“也不是尊重技术人员,尊重工人阶级。”穆叔叔一边给丁阿姨揉腿,一边跟我聊天。
穆叔叔身量不高,短发,一半儿花白,两道短眉横着,眉梢花白,两眼不大,聚光有神。上身穿灰色秋衣,下摆刹在裤子里面。
五十岁穆叔叔退休,原因是老领导换了,来了个新的在不懂技术的基础上还不尊重技术,或者说不尊重工人阶级,尤其是老给以穆叔叔为首的他们这个班组小鞋穿,压他们班组的工资。穆叔叔心一横,也别耽误别人了,退了。
退了又找了个事情干了两年,再干不了了,身体没问题,就是家里老爷子一看他上班儿就嚷嚷着要去医院,要输液。那就别干了,陪着吧。家里倒是有兄弟姐妹,但真正退休的却也就他一个人,指望谁?还得自己来。
“我退休以前不会做饭,厨房都不去。”穆叔叔说。
丁阿姨从床上坐起来,端起来床头柜上的饭盒,掀开盖,吃饭。
“现在行了,我是行家,是我们家的大师傅,孙女只吃我做的饭,尤其带馅儿的。我跟你说,我做饺子是一绝......”穆叔叔叠好了被子坐在床边,边收拾丁阿姨的衣服边聊。
“你喝茶吗?”穆叔叔问。
“喝。”我说。
“喝什么茶?”穆叔叔问。
“普洱,普洱比较多。”我说。
穆叔叔眼睛一转,牙缝里吸了一口气:“咝......红茶不行,得绿茶。我跟你说个秘方。碧螺春,铁观音什么的都行,茶叶你喝完之后别扔,都给它晾干了,回头包饺子做馅儿的时候拿水一泡,切碎了搁里头,我跟你说,味儿特正,神仙都猜不出你这是什么菜。我那小孙女啊,爱吃的都不行不行的。”
丁阿姨转过脸跟我撇撇嘴:“他啊,就是个孙女奴,跟伺候慈禧那么伺候他孙女,给惯的。上礼拜天吧,孙女在我家吃饭,头吃饭前跟老穆磨烦,要个什么笔,是五色还不是七色来着,还有个什么卡片。”
“五色的。”穆叔叔插句话。
丁阿姨接过来话:“对,就要个那个,之前跟他爸妈要了好几天了。她妈妈说家里有差不多的,没必要一样买一个还是怎么的,总之就是不给买。这倒好,上我们这儿来了,跟她爷爷说你要是不给我买,我中午就不吃饭,也不睡觉。你都不知道给老穆她爷爷吓的,穿上鞋带着下去就给买了。”
穆叔叔笑呵呵的:“这么个小人儿,可不好弄了我跟你说。”
穆叔叔拎着空饭盒走的时候,丁阿姨又给安排了明天的饭。安排了一遍,最后自己一顿:“算了算了,你做啥我吃啥。”
穆叔叔回头看了我一眼。
礼拜一,下雪了。
雪从黎明的时候开始下,下到现在,雪片越下越大。29床的赵阿姨说这样的雪下不大,非得那种细细的雪粒,密密的下起来才能成气候呢,这个,一会儿就停。
丁阿姨躺在床上空着手心来回的敲她的小肚子。今儿做肠镜,她排第四号,这会儿下午快两点了依然没有护士来通知她去做检查。从早上五点喝下去300ml甘露醇到现在,她已经去了九趟厕所,随后补进去那1500ml的水早就排空了。但这会儿她还是有想去厕所的感觉,于是就躺着拍自己的肚子,催促着快点儿来。
丁阿姨接过来赵阿姨的话,手里的拍打没停:“我们小时候那会儿冬天比现在冷,房檐子下面结着一尺长的冰挂,小孩儿蹦起来也够不着,在地上捡块儿砖头往上砸。”
赵阿姨:“可不是呗,这会儿冬天见个雪都难。”
丁阿姨:“那会儿风一刮,那雪粒剌在脸上生疼。”
“你知道为啥那会儿雪粒剌的脸疼吗,丁阿姨?”我问。
丁阿姨和赵阿姨都回头看我:“为啥?”
“跟风没关系,那会儿脸上肉皮儿嫩。”我说。
丁阿姨怕打肚子的频率忽然就快了,笑得咳嗽起来。
雪确实没下成气候,在丁阿姨做完肠镜被老伴儿用轮椅推回来的时候,雪差不多就停了。天还是阴着,不高兴的样子。人们在雪后的凄冷中缩手缩脚,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
天下忽然就脏了起来,白的不白,黑的不黑,薄薄的落雪很快被人们的脚和汽车的轮子踩辗的稀碎,脏兮兮的烂在各处。这场雪对于地上的所有生物来说都不解恨。这个城市最近流行的感冒病毒使得被感染者把各个医院都塞满了,弱小者患病尤其多,这让大人很着急。生病这事儿不能替,即便是感同身受,对于患者来说也没有任何作用,更何况是不懂得怎么表达和排解的孩子们。
这个城市急需一场雪来尽可能的肃杀病毒病菌。千百年来这招都奏效,雪不仅是景,不仅是降水,更是上天在年终岁尾替人间除病灭害的一种恩赐。
现在丁阿姨被老伴儿搀上了床,静静的恢复清醒。她身上盖着医院的被子,身下铺着白白的单子。穆叔叔从脚到头细细给掖了一遍被子,确保丁阿姨的身体完全的被白色的被子覆盖,不漏一点儿缝。丁阿姨现在就像躺在一堆白雪之下,体内的病毒正逐渐的被雪肃杀。
21病室卫生间的水龙头修好了,之前的龙头一直关不紧,时常滴滴答答的滴水。我关过好几次,阀门已经滑扣,推到最顶端之后反而有漏水,再往下拉一点,水就又开大了,所以只好在推拉之间寻找一个最合适的位置,这个位置不是不漏水,而是漏的最慢。
好几次我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这个怎么也关不上的水龙头,和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琢磨事儿。活着不也是个尺度么?漏下去的水就像你浪费过的精力和时间,紧一紧也许更严实,但也可能拧滑扣了,松一松肯定会浪费一些,但总有个最经济的选择。承担得了后果,不后悔就行。
人活着,严丝合缝的时候,有。少。
现在龙头修好了,水不那么滴答了,卫生间里恢复了安静。那么,我的思考怎么办?
在丁阿姨彻底从麻醉中苏醒之前,29床的赵阿姨出院了。
2018.1.23 石家庄
《二月·年》
《二月·年》
【慢来】
这些日子以来,太阳确实暖和了不少,节气上还是数九的天气,但风早不似先前那么厉了。墙角的迎春花在一片枯瘦之中摇晃着几串金黄,真是显眼。
小区不大,在这个城市的东南,非常东南,再往东或者再往南就出了城区了,就是县城。实际上在三四年以前,这里就是县城,是因为后来撤县改区,这里也就成了区,县里的人们就成了市民。不过在程老太太他们曹村堡子,人们还是称她现在住的这个小区所在的地方叫县。
新政策到达村民的心里需要漫长的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的长短取决于政策是否与村民们有关。比如已经改成区的这些村民们,他们早在县政府的牌子改成区政府牌子之前就认为自己是区里的人了,已经是市民了。而距离较远的县乡村,对于这些变化并没有太大的感受。
程老太太在曹村堡子住了一辈子,她娘家也在曹村,三十八年前她从村南头嫁到了村北头。她的丈夫是她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之后丈夫上了初中,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挣钱了。她没有上初中,在当时来说,女娃上完小学就已经很不错了。
程老太太一直觉得她比同村的很多没上过学的女人强很多,她有文化,即便是在家里,几十年来她一直不认为上过二年初中的丈夫比她有文化。家里孩子的名字都是她起的,1980年大儿子出生,她看到了社会的新气象,给孩子取名叫曹新望。1985年二女儿出生,那时候家里条件相对于之前的那些年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善,吃喝基本上不愁了,社会也活泛了,她觉得很满意,于是闺女的名字叫曹新满。
1993年年中,她又怀孕了,时逢‘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亲王再次在柬埔寨担任最高领导人,她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曹新友。结果事有不顺,孩子没保住。
曹新望和曹新满逐渐长大,新望果然不负所望,在他们县城折腾了个建筑队,赶上四处建设的年代,挣了一个膀大腰圆。孩子生了俩,一儿一女,都是程老太太和老伴儿给一手带大,现在都上学了。
曹新满今年三十三了,越来越不让程老太太满意了。
作为一个‘文化人’,程老太太一直坚持供闺女上学,能上到哪儿算哪儿,本科完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了还接着供。学是上够了,婚姻的事儿耽误了。现在,新满在市里一家相当于事业单位的公司上班,工资不少挣,但是实在没空搞对象结婚。
“我三十三那会儿,你都六岁了。”程老太太总在新满耳朵边儿念叨。
新满不爱听程老太太磨烦,白天上班儿,晚上一回到家就没别的。老太太来了俩月了,她觉得像过了两年。
“妈,没事儿你下楼遛遛去,你看小区外头小广场上那么多老太太又聊天又是广场舞的,你跟人家掺和掺和,别老盯着我。”新满早晨临走时候站门口往屋里说。
程老太太:“嫌我了?我跟你说,我来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你以为我愿意上你们这市里头待着?哪儿哪儿我都不顺心,看哪儿都烦。你这对象定了,我立马就走,谁爱待着是怎么的......?”
门碰上了,高跟鞋的声音走远了,程老太太不知道自己的话新满听完整没有。
程老太太确实不太习惯市里的生活。局促,规矩多,人也多,哪儿哪儿都别扭。楼高门严实,没个熟人。打麻将,不会,斗牌,凑不齐腿子。钓鱼放风筝,没这个爱好。来了将近俩月了,基本上没下过楼。中间新满带着去过几趟超市,逛过几次商场,看啥都贵,一说掏钱买就肉疼,从各个店里把即将付钱的新满拽出来好几回。超市和商场县城也有,但没这么大,人也没这么多。程老太太从前买东西没有不还价的,不论是村里街道上,集市上,还是县城里的商场里。东西甭管标多少价钱,程老太太必须划下去零的或者整的才行,不然心里难受,总跟吃了亏似的。来了市里,麻烦了,超市不还价,商场还不让嚷嚷了,这把程老太太憋的不行。
小区东面有一块地,据说有个大的房地产商买了,要盖高档的小区,原来搭建在地皮之上的棚户房子已经拆的差不多了。临近马路,有一片小空地,也在规划之列,在马路的便道边上已经竖起来了一排两层楼高的铁柱子,和对面一样,这是要做围挡。这块小空地上逢阴历一和五有集,无非就是些吃喝零用的东西。程老太太爱逛这个集,觉得亲近,于是在来这里的第一个月末,她就和集上的商贩发生了冲突,事情闹得不大不小。
程老太太一直觉得她住的这个小区附近小贩们的秤都不够,很有可能是八两秤,甚至是七两六两秤。有时候下班儿之后,新满会和老太太在楼下转悠,道边儿经常也有摆摊的小贩,卖个瓜果梨桃卖个时令蔬菜什么的,买了两次之后程老太太对于小贩的斤秤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新满倒是痛快,小贩把东西往秤上一放,摁几个钮,说个数,新满就掏出手机来在小贩收钱的箱子上面晃一下,“叮”一声,拎起来袋子就走了。
程老太太趁着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买了一个手提秤。问题也就出在了手提秤上。
那天是十五,小区东边有集,程老太太老早收拾出门。集上的东西挺全,价钱比超市的东西稍微便宜一点儿,就这一点儿也足以让程老太太心里挺舒服。况且这集上兴还价,虽然摊主未必有时间接她砍价的茬儿吧。
摊主们都很忙,每个摊位都很长,地上铺着深绿色或者泛白的旧帆布,也有旧床单子或者塑料布,上面堆着各种的蔬菜。买的人也多,大都是程老太太这个岁数的,嘴里面是各地的口音,有的老太太能听懂,有的听不懂。大家的注意力也都在菜上,也没人关心谁说什么。
程老太太挑了五根的芹菜,四个茄子,这会儿正蹲在地上剥洋白菜的皮,摊主朝这边喊了一嗓子:
“嘿,老太太,洋白菜一块五一斤,你这么剥完了两块一斤哈。”
程老太太抬起头:“人谁家卖菜还不让剥两片儿烂叶子啊?你看这叶儿还能吃吗?这市里头又不让养鸡,我买这些叶子回去干什么?不都得扔啊?我这都得花钱买。”
程老太太拎着洋白菜茄子和芹菜挤进了正在过秤的人们当中。
“茄子十二,芹菜五块两毛五,洋白菜四块五,一共二十一块七毛五,给二十一块五吧,刷手机还是给钱?”
菜摊老板把程老太太的菜麻利的装袋扔过来。
“等会儿,茄子多少钱一斤?这些都是多少斤?”
菜摊老板正在低头给别人过秤,被程老太太问的愣了一下。
程老太太:“问你呢,别给一块儿堆算,就跟我说这几个菜哪个多少斤?一斤多少钱就行,我上过学会算账。”
菜摊老板嘴角一撇,弯腰把装好袋子的菜又拽了回去,掏出来各种菜放在盘秤上:“茄子三斤,一斤四块,一共十二。芹菜一块五一斤,这是三斤七两算三斤半...”
菜摊老板在秤旁边摁着计算器:“3.5×1.5=5.25+12=17.25。洋白菜一块五一斤,你这个是三斤,四块五,17.25+4.5=21.75 。”
老板把计算器举起来从人群中转到程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看清楚了,一共是二十一块七毛五。”
“也就是说,我这兜子菜一共是九斤七两,对吧?茄子三斤,芹菜三斤七两,洋白菜三斤,没错吧?”
程老太太接过来装菜的兜子,先用手掂了掂,嘴角一撇,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手提秤,把菜挂了上去,秤上显示:7.76 。
程老太太一扬手,连秤带塑料袋提得老高,嗓子里头也涨了俩调:“啧啧啧,大伙儿都看看哈,我这一步都没离开地儿啊,从他手到我手,九斤七两就变了七斤七两,这二斤菜上哪儿去了?......”
“你这老太太嚷嚷什么啊?菜你要就要,不要给我放下,我这儿忙着呢,没空跟你磨烦,这么大岁数这么不懂事儿呢?”
菜摊老板瞥了一眼程老太太,手里的活儿没停。
“我还不懂事儿了?”
程老太太来劲了:“我懂什么事儿?我就不懂你们这些黑心商贩投机倒把,一个人少一斤菜你这一天得偷下多少菜钱?你这生意就做的昧良心......”
周围买菜的人有围上来看热闹的,菜摊的老板脸上挂不住了,从地上站起来,一把从程老太太手里夺过来盛菜的袋子,黑着脸跨过地上的菜摊,这只手拽住程老太太往前就走。
这一排一共七家菜摊,八台秤,程老太太的菜分别幺出来五个九斤七两,两个十斤,一个十斤半。
现在的情况是程老太太拎着自己的手提秤,站在六七个菜摊老板之间,周围围了一圈拎着菜看热闹的人们。
程老太太最终是在人们的夹道注视和嘀咕声中离开菜市场的,手里攥着手提秤,菜还在菜摊上,人家老板恨恨的把菜从塑料袋里倒出来扔在了摊儿上:
“大清早的,够晦气的了。我们这小本儿买卖,起早摸黑,一天天熬的脸跟茄子一个色儿了,上这儿来讹人了,那么大岁数了你去马路上碰瓷儿多好啊,那来钱快。想占便宜还怕死......”
程老太太后来再没有去过那个菜市场,一方面是她不确定再去的时候要不要带手提秤。另一方面,没过多久,围挡就建起来了,两层楼高的围挡,上面绷着喷绘布,布上印着这里未来的样子,高楼大厦。
然而‘手提秤事件’的影响并未消失,并且十足的在程老太太和女儿新满之间发酵了很长时间,又一次的加重了新满对于老太太的不满。
“你就不该带手提秤去。”新满埋怨程老太太。
“是秤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我觉得他们是一伙儿的,秤都不准,都八两秤,还有一个称出十斤半的,啧啧啧,这得多亏心?啧啧啧...”程老太太边抹桌子边摇头。
新满摁住了程老太太的手,抬眼正视老太太:“我不上菜市场买菜都知道他们的秤有问题。再说,一天天得够一万人在市场上买东西,也没见着谁像你似的拎着个手提秤满世界幺斤称去。”
程老太太:“我就睁着眼看那些菜贩子讹我的钱?”
新满:“谁逼着你去菜市场买了?”
这一仗很大程度上折损了程老太太的士气。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老太太买东西就去超市,她很快就学会了跟着其他的老头老太太排队买打折的鸡蛋,并且站在鸡蛋盘子跟前仔仔细细法医一样的挑鸡蛋。她也学会了在进超市门口之前去服务台拿一张超市的打折促销海报,按照图上的信息在超市里寻觅和发现,学会了满几十赠几块凑单算法,学会了站在收银区外面等着顾客出门敛小票的技能。
偶尔,她也会把超市买回来的东西挂在超市买回来的手提秤上看数字,对小票,她发现有时候准,有时候也不准。
临近过年,城市里的汽车格外的多起来,蚂蚁一样排在地上或者半空的马路上。程老太太在擦落地窗玻璃的时候透过楼群的缝隙能看见一段一段的拥堵。这个城市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汽车发动机和喇叭的声音在远处汇集,从各个方向涌到程老太太的耳朵里,关了窗户也能听见,嗡嗡的,白天晚上都一样。晚上甚至格外的清晰。这让程老太太非常的难受,一天天的心烦,好像离她而去十几年的更年期又回来了。
这次的更年期好像比上次还厉害了,因为如今让他上火的人和事儿更多了。上一个更年期,家里的老头子在领教了几次莫名责难之后就主动撤出了对抗,从此免战牌高挂,你说啥是啥,不争执,不辩解,不接话,这就让发难的程老太太一方很没有成就感,久了也就没意思了。另外就是上一次的更年期适逢老大新望俩孩子在他们老两口跟前,跟老曹可以厉害,但跟孙子孙女就隔辈儿亲生不起气,有个两三年,程老太太的更年期也就缓过去了。
程老太太当然是不会这样总结她自己的,现在她只觉得心烦,正烦着门铃响了。老他太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就要往门口小跑,手都摁着门把手了忽然想起来新满反复跟他叮嘱的事情,又停下了。
曹新满因为开门的事情跟程老太太生过好几次气了。
娘俩在家,新满在沙发这头玩儿手机,程老太太在沙发那头冲盹,门铃响了,没人动,又响,程老太太醒了,看着靠近门这头的新满。新满头都没抬接着玩手机。程老太太起身。
新满:“干嘛去?”
程老太太:“没听见门铃响啊?”
新满:“你在这儿有朋友啊?”
程老太太:“我哪儿来的朋友?”
新满:“那就坐下,不是推销的就是物业的。反正我没朋友又找。”
程老太太还是去开了门,在门口和人嘀咕了一会儿,领了盒擦皮衣的试用装保养油回来了。
程老太太:“哎,这东西不错,最不济擦鞋也行啊。你那鞋老送出去擦,一次几十块钱,这个人家白给的,你也自己擦擦,省点儿是点儿,得过日子...”
新满:“妈你把这东西放下,我跟你说,非常严肃的说,以后我不在你尽量不要开门。退一万步讲,即便要开门也一定先从猫眼儿你看一下门口站的是谁?别上去就把门拉开了,门口真要站个坏人一把刀就给你架脖子上了,你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程老太太蹲在门口拿保养油往自己的皮鞋上擦。
“啧啧啧,说的吓人的,青天白日的土匪还上家来明抢啊?一栋楼里这么多户哪家没几口人啊,谁那么大胆子?真要有个啥事儿一嗓子得出来一楼的人,吓死他。哼,在咱们村你看看,我出去斗牌,半天门儿上连锁都不挂......”
新满从沙发上站起来,盯着蹲在地上的程老太太:“你回你们曹村堡子,白天晚上敞着门我都没意见,但这里不行。你以为这一家一户的防盗门只是为了防盗防贼吗?”
程老太太:“那要不然呢?”
新满:“防盗门的另一个作用是为了防事儿,防自己家以外的事儿。”
程老太太:“能有啥事儿,还要防?”
新满:“啥事儿都防。”
这时候程老太太的手在门把手上,再往下摁门就开了,忽然想起来了闺女的话,于是趴在门上通过猫眼看向外面。
是穿着制服的物业的小姑娘。
门开了,正要转身走的物业小姑娘回头。
“还以为家里没人呢,阿姨您在呢,给您说一声,物业费该交了,咱家欠着三个月的了。”
说完人走了。
程老太太关上门,回身,站在屋里楞了一下。刚才这个沟通自己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开了门,听了一句交待,甚至连个‘哦’都没说,过程就结束了。那自己急冲冲的跑去开门是为了什么?
程老太太的心里又麻烦了起来。
晚上饭桌上,新满说知道了,得空她去物业交了就行。程老太太放下筷子看着新满。
物业在小区最北边的底商,靠近马路,房子的后身租给了开小卖部的,东边是一道装着门禁的铁门,但门时长开着,夜里也很少关。
程老太太手揣在兜里,钱在手里头,从家出来走过几栋楼手心都攥出汗了。这人生的第二次更年期闹得更凶,使得程老太太经常忘事情,忘东西。有时候去超市之前写好了买东西的条儿揣在兜里,到了超市展开了一样样的敛着买,就这,还有落下的东西。条儿是自己写的,东西是自己买的,谁谁也怨不着,老曹不在,连个吃挂落的苦主的没有,只能回来了坐在凳子上自己运气。到年底了,满大街挂的都是气球,程老太太走过旁边越看越来气,仿佛那充在气球里的气儿也同样都灌到自己肚子里了,一趟弯儿遛回来,涨得慌。
程老太太跟闺女主动请缨,说交物业费这差事她去办了。新满当然乐意,于是程老太太这会儿站到了物业的柜台跟前。
程老太太是个聪明人,看着前面几位缴费的流程自己也就会了。到了自己这儿报楼号单元号房间号,给了人钱,领了回执单子往出走,到门口站住了。老太太回去又站在了柜台前。
程老太太:“闺女,我问下哈,这个物业费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从物业出来以后,程老太太的心里稍微的舒坦了一些,再看小区里这些打扫卫生的修理草坪路灯的,都觉得跟自己有关系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
新满的厨房里没有贴灶王爷的地方,当然,超市里也没有灶王爷的画像卖。程老太太自己烙了五个茶杯口大小的发面饼,盛在盘子里,配了两盘水果,摆在橱柜下面的操作台上,朝着天然气管道方向作揖鞠躬。
“心到神知,上供人吃。”晚饭的时候五个发面小饼程老太太吃了仨。
“过两我就天回去了,你啥时候放假?”程老太太扒拉完了碗里的饭粒,问新满。
新满一边吃饭一边划拉着手机:“三十儿吧,国家法定节假日不就从三十儿放么?”
程老太太:“还真把班儿往三十儿上啊,有多少活儿啊干不完?”
腊月二十四,程老太太帽子口罩手套全副武装上阵,打扫了一天的房间。不大点儿屋子把老太太收拾的腰都快断了,老太太寻思她跟老曹结婚一辈子,孩子都生孩子了,家里拢共也没有这么多东西,这丫头太能置办了。
程老太太拎着收拾出来的垃圾袋摁电梯,梯来了,门开了,老太太把垃圾袋扔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了,程老太太转身回家。
电梯门这么一开一关,这十几二十秒的监控画面当天晚上就在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广泛的传播开来了。不光是画面,广泛传播的还有业主们的各种评论和声讨。
......
太不自觉了,电梯是公共空间,这人是什么素质!
哪个单元的?查啊,这毛病不能惯啊,抓住就罚!
还遮了个严实,有胆扔就没脸承认吗?
肯定是租户。
看体态是个老太太,这是身体不好啊还是心坏了?
不要脸。
又来了,前一段时间就扔过,惯犯呐。
物业是干什么吃的?我们交了钱了,这种事儿你们不管?
恶心死了,前几天有人把厨房垃圾扔电梯里了,那味儿,反胃,这回又来了,监控都拍到了,查呀,查出来照片贴小区了,既然不要脸了那还跟他客气什么!
这素质,是坏人都变老了么?
拍的这么清楚,有人能认出来么?
......
晚上下班回来,曹新满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正在沙发上歪着划拉手机,视频里电梯门即将关上,扔垃圾的人一转身,新满就从沙发上坐起来了。抬头,程老太太在厨房里炒菜,身上穿着视频里的衣服,背后印着‘暖阳治疗仪’五个字。
新满又把视频看了几遍,确定了,里面的人就是程老太太,她的妈妈。新满扔下手机坐在沙发上运气,一嘴的话不知道怎么说,程老太太张罗吃饭,看见新满的样子把筷子大头朝下在饭桌上敲了敲。
“怎么的,玩手机玩儿出火来了?”
新满吃着饭,就着心里的麻烦。
新满:“妈,你身上这件秋衣哪儿来的?”
程老太太:“什么秋衣,这叫文化衫。那天超市买菜回来经过一个药店人家卖治疗仪呢非拉我进去体验一下,完了还给件衣服。”
新满:“多丑啊,别穿了,色儿也怯,后面还有字儿,你这是活广告。”
“我又不出门穿,今儿这不收拾屋子呢,都是灰,我就想起来这件儿了。明儿我给你洗了,放起来,回头你再收拾屋子的时候穿,挺好。你看你这屋子脏的,挺大个姑娘,出门人五人六的......”
“行了别说了,我不穿,我也不收拾。”新满拦住程老太太。
“垃圾扔哪儿了?”新满扒拉口饭。
程老太太:“扔电梯里啦,我都看了,没啥值钱的东西。”
新满:“为啥扔电梯里头?”
程老太太:“我不想下去了,你知道收拾你这屋子我差点儿把老命搭上,再说那电梯里也有人打扫啊,他们就都收了。那天我都问了,物业就是干这个的。”
新满:“物业打扫的是公共空间的卫生。”
程老太太:“那电梯也不是咱们一家用啊,咋就不是公共空间了?”
新满有点儿着急:“正因为是公共空间,才不能把咱家的垃圾往那里放,大家都用呢,那里面......”
“你再跟我急!我一天累死累活的给你收拾屋子给你做饭,你回来都干嘛了?往沙发上一趟往床上一歪,抱着个手机没完没了的,我是你妈手机是你妈啊?来了几个月了你冲手机笑的时间都比冲我笑的时间多,我说什么了?”
程老太太被拱上火了,啪地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我扔垃圾怎么了,屁股大点儿个屋子一年物业费两千多,我还不用他们收拾,我自己扫完了把垃圾放到他们应该打扫的公共空间里还不应该了?那你说他们不收拾公共空间的垃圾收拾哪儿的?我是不是应该每天把他们叫进屋来给我把房间收拾了?他们每年拿我两千大几力都给我出到哪儿了?”
新满憋的脸通红,把手机摆到桌面上掉个头给程老太太看了业主群的那段视频。程老太太看完自己的表演,又看了视频下面的留言当时就炸了,噌地起身把身后的椅子都带倒了,站在原地粗着鼻孔出气,脸都紫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像谁发难。
四十分钟以后,程老太太依然在客厅里来回走,看那意思血压水银柱那高度基本上快高过身高了。新满坐在饭桌跟前不敢说话,手机在一旁还叮叮当当的进来信息。
“不行,我得找他们去!”程老太太站住了,斩钉截铁的说。
“找谁去?”新满问。
程老太太:“谁录的像找谁,谁在下面嚼舌头根子找谁!”
新满:“电梯里有摄像头,这都是摄像头拍的,你找谁?微信群里这么多人连个真名字都没有,谁都能留言,你又找谁去?”
程老太太顿了顿:“那摄像头拍的能自己进到那个手机里呀?还不是有人拿手机拍了再传到那里面的?这人就是贱,手贱。底下跟着嚼舌头的那些个货们更是贱,敢说话又连真名字都不敢留,这要是在咱们村,谁背后嚼我的舌头根子让我知道了,我当面敢扇他大嘴巴子,叫他嘴贱!”
“现在的问题是,没人跟你当面。”新满说。
后半夜了,曹新满还是没有睡着,晚饭时候老太太翻三个调的慷慨陈词一度让她恍惚了。自从十几岁离开农村进入城市以来,她一直在学习和适应规则,城市的规则,城市人的规则,她自觉地把和其他城市人一样当成了进入城市的标准。进入学校,进入职场,进入社会,进入人生,长久以来她没有就此多想过一秒钟,来不及想,时间太紧张,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需要学。到今天晚饭以前,确切来说到看到自己妈妈在电梯里扔垃圾的视频被传播于微信群之前,关于此她没有正视过。现在,妈妈的这一个意外的举动,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这些年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的玻璃幕墙,新满用这道玻璃墙给自己建了一个像其他城市人一样的房子,相互间似乎毫发毕现,但永远无法真正拥抱。这些幕墙有时候叫做规则,有时候叫做默契,有时候叫做距离,有时候叫心照不宣。
妈妈的房间里偶尔会传出来几声咳嗽还有运气的声音,此时母女两个人分睡两个房间,静静的分享着这不太宁静的夜。黑夜会暂时掩盖所有的不堪,也同样能发酵更多的不安。新满希望明天早晨醒过来之后一切还一如昨天早晨的样子,不希望电梯里的垃圾事件过多的影响妈妈的心情。
垃圾该扔,毕竟无论堆积在房间里还是心里都不是好事情。
早晨,一如昨天的早晨。曹新满从眼睛酸涩中醒来,常年的生物钟让她往往比闹钟起的早,即便是昨夜熬到了凌晨。
餐厅的桌上没有早饭,厨房里没有妈,客卧里没有程老太太。屋子不大,新满用不了十秒就能确定除她之外,屋里没人。一瞬间,彻底醒盹儿了。
小区里的早晨多少天多少年都一样,无论住的是谁,搬走的又是谁。这里像一片森林,期间栖息着各种的动物,长翅膀的高飞,腿脚好的疾走。大家或许宿在同一棵树上,但物种不同,住的枝枝杈杈也不一样。有吃肉的,有食草的,还有没辙只能喝露水的。索性林子大,什么样的诉求都能满足。
今天早上的林子与往日没有大不同却有小不同,这小不同是在其中一个树杈上站了一直麻雀,或者是喜鹊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善鸣的鸟,在叽叽喳喳表达着自己。这树杈就是物业门口,这正在鸣叫的鸟就是程老太太。
程老太太几乎一夜没睡,前半夜咬牙生气,后半夜酝酿攒词儿。多少年了,程老太太没有这么精心准备过一场仪式般的‘出征’。在黎明之前,程老太太已经把这辈子用过的听过的新琢磨出来的各种厉害的牙碜的有的没的词儿捋出来了。她准备酣畅淋漓的给他们个颜色瞧瞧。
他们是谁?手贱的和嘴贱的。
冬天,年底,天一蒙蒙亮,除了幡儿一般被风吹的哆嗦的各种广告和标语发出的呜咽之声外就只有阴沉沉毫无生机的马路对于汽车轮胎辗过的承受之声:嗡...嗡...哗...... 嗡...嗡...哗......
程老太太坐在并没有人值班的物业办公室的门口等待着身后东边第一道曙光的到来。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穿上了她最满意的一身行头,皮鞋用擦沙发的试用品收拾的锃亮,半白不花的短发齐齐的梳了起来,鬓角全掖在耳后,露出来新满从专柜上给买的品牌金耳环。她现在的内心和胸腔里充满了力量,满腔的激情蓄势待发,牙关启开之际就是激愤宣泄之时。
曹新满当然不知道程老太太是什么时候深吸一口气收腹提胸皱了眉撇着嘴而后猛地张开,从丹田往上冲破喉咙喊出了第一个长长的‘啊’字的。程老太太的这个‘啊’字的发音分两部分音节,前半部分张出声嘴往下,后半部分收下颚仰头吐大气。这样的类似戏曲叫板的开场很能提升自己的气势。
新满穿着拖鞋闻声跑到物业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这时候程老太太努着眼珠子挂着两嘴角的白沫子骂的正起劲儿,嘴里的关键词就两个,一个手贱的,一个嘴贱的。
“...是人不是人啊,一个个的都,手贱摸高压线去啊,那玩意儿解刺痒,半扇毛儿给你燎了,好好搁裤裆里抓你的虱子不好吗?逮着了俩俩一挤,连皮带血扔嘴里嘎嘣嚼了也是块儿肉不是?非手贱,拿个破手机瞎他妈的拍什么玩意儿?那么爱拍怎么不在你们家床上支一个手机拍呢?怕啥?是怕拍着你媳妇儿跟你爹呢还是怕拍着你男人跟你妈呢?就是贱我跟你说......”
“...还有那嘴贱的,真痒痒了上槽头磨会儿牙不行吗?是嚼子松了还是鼻圈脱了?一个个的就在手机上瞎咧咧,真有言语咱当面掰扯啊!当那个缩头的大盖儿有什么本事?有在网上当叫驴的能耐出门你装他妈什么兔子呢?我今儿就跟这儿站着,不服就来,老娘我这儿给你们留着好听的呢......”
即便是亲闺女,新满也听不下去了。不过,现场的气氛并不像程老太太想象那么热烈,其他的人该干嘛还干嘛,或者从唾沫横飞的程老太太身边牵着狗经过,只有狗做出了防备姿态。或者一扫帚一扫帚的扫地擦垃圾桶,兜里的唱戏机里依然咿咿呀呀。又或者有人带着耳机跑步从跳着脚骂街的程老太太身边经过,一脸健康与平静。
身后的物业开门了,陆续有工作人员来上班,遇见的同事相互打折招呼从程老太太身边经过,讨论着彼此手里拎着的早餐,或是煎饼果子,或是鸡蛋灌饼。
看起来这场宣泄表演的演员只有一个,程老太太。观众也只有一个,迟到的曹新满。
腊月二十七,程老太太回家了。班车出了市区驶向曹村堡子,一路上两边的楼群在逐渐的变矮变稀,最终就只剩下深绿色的麦地了。还有二十里路,已经能看见堡子边电厂的大晾水塔了,新满打来电话说程老太太的一些药忘带了,程老太太说她已经不咳嗽了。
年三十儿下午,新满锁了防盗门,下楼,把背后印有‘暖阳治疗仪’的文化衫还有一些垃圾扔进了单元门口的垃圾桶。
翻过年,初三傍晚,曹新满领着曹新望家俩孩子在院子里放炮,手机里小区业主群里有热闹了起来,叮叮当当的。
又发了个视频,又有很多人跟着留言。
写完于2018年2月24日凌晨
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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