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花开时》——一只懒喵喵

（一）

春秋时期，公元前690年，齐襄公在位，齐国第十四位君王，放荡不堪。

此时三月三。

鲁国，月街上十分热闹，传说在此日是盘古开天之日，每家每户张灯结彩，忙活着祭祖，求得祖先保佑平安。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院里都准备好了贡品，不光如此，月街的商铺也都将商品摆了出来，好不喧哗

在月街上，一位披头散发，衣缕散乱的女子独自走着。她路过一个包子铺，看着蒸笼里香喷喷的包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她朝那里走去，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那老板打断。

“你个小乞丐过来作甚，去去去，别挡着我做生意。”那老板是位魁梧的壮汉，说话也是恶狠狠的。

但女子实在是饿得慌，“可否，给我一个，就当行善......”她的声音里带着乞求，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谁料，那壮汉走到她面前就是一巴掌，她应声倒地，嘴角渗出血迹，本来就饿得发昏，现在又挨了重重的耳光，她双眼直冒金星。

那壮汉指着她破口大骂，“你个无爹无娘的克星，还敢来我店前要吃的，我呸，趁早死远一点，今儿三月三，带着你这身晦气，滚远一点！”他一口唾沫吐在她的脸上。

众人围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这人怎能这样？好歹人家是女子啊。”一个正气十足的男子就要上前与他理论，却被旁边的老婆子拉住了。

“诶，你可不知道，”那老婆子神神兮兮地说，“听说啊，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自从她出生之后啊，爹被人告了状，抓去了牢里，不出三日便传出死讯，家道中落，后来，她娘被逼改嫁，誓死不从，便也死了。”

别说了……

“再后来，她送往舅父家，都以为会克死舅父家的人，但却活的好好的。”

别说了…

“可谁知，好景不长，就在前几月，她舅父本要将她许配给某人家，可还未嫁过去，夫家惨死家中，又过几日，她舅母难产，大出血而亡，可怜了那个小娃子哦，还未出世便胎死腹中。”

别说了。

“最后，她被她舅父扫地出门，便成了现在这样。”

老婆子摇头叹息，却也只是旁观，并没有上前救她。而那个男子听完之后，也打消了那个念头，毕竟是不祥之人，他也不想沾上晦气。

女子用手撑地，在众人的视线中慢慢地爬起来，狼狈不堪地走出众人所围的圈。

她没有哭，因为生活的苦难已经蒸干了她所有的眼泪。

她坐在小巷子的一个拐角处，望着被染红的天空，想起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时候。

也是个傍晚，她被两个家丁扔出家门，她舅父站在门口，指着她怒吼，“你个丧门星，给我滚，永远不准再进这个家门！”

她哭着哀求他，不要赶她走，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她哭得声嘶力竭，跪下来拉住他的衣角。

但是得到的只是重重的一巴掌，然后是舅父的骂声，“你克死爹娘，出于好心，我念在我是你舅父，将你带回，本以为能够安安稳稳，你却克死夫家，还克死你舅母，以及我那可怜的孩子，”说到孩子，他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现在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要回来！”说完转身便进了家门。

而她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自幼来到这里，周围的人都说她是丧星，是不祥之人，也只有舅父愿意照顾她，可如今，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当时，天边的云，红的像似染了血一般。

她侧头发现地上有半个馒头，她立刻将那馒头捡起，却被人踩住手。

“臭丫头，这是老子先看上的，滚一边去。”

这声音是另一个乞丐，从小流浪，现在已经是乞丐中的老大。

可是她却死死不肯松手，她已经两天没吃了，要是再不吃一点东西，她真的会饿死的。

其实她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可每次她寻死的时候，总有一个念头制止她，于是，她就苟活到了现在。

“我看你是真活腻了！”那乞丐抬起脚，往她身上一踹。

她吐出一口血水，却还是不肯松手。

就在他要再踹的时候，另一个小乞丐跑来说，“老大，我们抢到了好多吃的，快走吧。”

他收回脚，对她说，“算你命大。”然后跟着那个小乞丐走了。

而她立刻拿起那半个馒头，一口一口地咬着，生活磨平了她的尊严，她现在只想活下去，或许，会有一个人出现，把她从这水深火热的苦难中拯救出来，于是，她为了这样一个微弱到不可能的曙光而苟活着。

天很快就黑了。街上有人舞龙过市，敲锣打鼓，热闹非凡，月街上红彤彤的一片，许多达官贵人纷纷出街，带着一家人，这个铺瞧瞧，那个店看看。

而她，只能在河的对岸，望着那不属于她的热闹。不由得想起以前，她和舅父、舅母以及表兄表妹们一起出街，其乐融融。她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眸中却泛出泪光，可她，再也无法拥有的幸福了。

忽然，从小道处走来一位高大的男子，他身形摇晃，似是喝醉了酒。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喂，你可知，这是何处?”男子的声音中透露出浓浓的醉意。

她不禁一颤，加快步伐，却被身后的人追上抓住了手腕。

“孤问你，这是何处?”他醉眼朦胧，浑身酒气。

她看着他，月光轻洒，男子佩戴着一条二指宽白底金丝抹额，身穿广袖蛟纹白衣，腰间系着一块白玉，红绳红穗。

她低下头，“此处月街对岸。”然后甩开了他的手，此人容貌非凡，一双桃花眼中蒙上些许醉意，很是魅惑，肤如白玉，浓浓的剑眉更显眼神的深邃，长发绾成髻状，可谓是“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然后望着对岸，灯火通明，“此为鲁国?果真是国泰平安，上下共和。”他的眼里是复杂的情绪，然后往前走去。

“此时为春，岸边湿滑，你……”还没等她说完，他便惨叫一声，滚进了河里。

“公子。”她站在岸边喊着，但他只是在水中不停的扑腾，很显然，他不会游泳。

于是她跳进河里，用右臂锁住他，朝岸边游去。

她把他拖上岸，拍打着他的脸，“公子?公子?”她跪在地上，浑身湿透，发丝上的水滴滴在他的脸上。

“咳咳……”他咳出几口水后，恢复了些神智，他坐起来，看着湿漉漉的她，“你是何人?”

“不必要说，我是不祥之人，今日就你，你权当从未见过我，免得沾染一身晦气。”说完，她欲要起身。

“鄙人姓姜，单名一字吟，字小白。”姜吟笑着说，本来喝醉了的他，落了一次水彻底赶走了醉意，十分清醒。

她看着坐在草地上的他，眼里波光滟潋，十分清澈。

“温姓，单名婉，字思岚。”她低声说，然后起身，拧了拧自己湿透的衣服。

姜吟也站起来，问：“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救我性命，来日必定报恩。”

“无碍，权当没有见过我，告辞。”温婉颌首后转身欲走。

姜吟立刻拉住她的手腕，“你家在何处，我好上门道谢?”

他见她不动了，便不自觉地松了手，“我，抓疼你了吗？”

“我，无家可归。”温婉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哀伤与些许的颤抖。

姜吟沉默了。

忽然，他走到她面前，将他腰间的白玉摘下，递到她面前，对她说，“你收好这个，拿着它，到王宫，会有人帮你。”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王宫？温婉抬眼对上他的眸子，难道他是王族的人吗？她后退半步，“公子莫不是王公贵族？此物贵重，我收之不得。”

“我父亲在王宫内当官，我只是个稍稍富有人家的公子罢了。”姜吟解释道。

“可......”

温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姜吟打断，“若你不收，那我便只能将你带回家，好生伺候着了，反正家里也不缺一口饭。”

“不不，我收下便是。”她伸手接过那块玉，她还是离他远点较好，如此良善之人，可不能让他沾了自己的晦气。

温婉把玉紧紧地握在手里，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鼻尖微酸。“多谢。”在她经历那么多变故后，这还是第一个如此善待她的人。

姜吟望了望对岸，然后对她说：“要不我们去逛逛？”

她本想答应，但看了看自己一身狼狈，不由得苦笑，“算了吧，就此别过吧。”

她转身欲走，姜吟再次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我带你去换衣裳。”

温婉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手包裹住她的手，温暖宽厚，给人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

姜吟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客栈，将她推了进去，吩咐那些人，“将这位小娘子梳洗一番，再换件衣裳。”

三两个侍女将她带入一间小浴房，其中一个和善地问：“姑娘沐浴后想熏什么香？”

“皆可，我从不挑剔。”温婉的回答十分拘谨，也露出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约莫半柱香后，温婉坐在铜镜前，侍女一边为她束发，一边笑着问：“姑娘和我家公子是何关系呀？”

“我救了他一命，仅此而已。”温婉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眼底却尽是柔情。

“原是如此。”侍女放下木梳，起身道，“公子在外等您。”

温婉走了出去，姜吟看着梳妆打扮后的温婉，干净的脸庞，眼睛扑闪扑闪的，十分可人。

“走吧。”姜吟朝她微笑了一下，然后跨步出了门。

他换了一件青蓝色长衣，抹额依旧不变。

温婉跟在他的身后，散发出一股与环境不符的清冷。

走着走着，姜吟忽然停下，温婉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后背，她揉了揉撞疼的鼻子，姜吟转身看着她，“我与你现在理应是朋友吧。”

温婉点点头，不明所以。

“那你为何要像奴婢一样跟在我身后？”姜吟皱着眉看她。

温婉沉默了，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别处，她很害怕自己会将晦气传到他身上，她更害怕他会因她出事。

姜吟见她沉默，舒展了眉头，拉着她的手来到一个卖面具的铺前。

三月三，街坊邻里热闹一片，这样的庆典一般会持续到日出，而第二日不做生意。

温婉拿起一个马面具，十分精致，她抚摸着面具上的流苏，恍然想起以前，她有个一模一样的面具，但后来，她被赶出来，舅父嫌她晦气，当着她的面烧光了所有关于她的东西，最后，将那些灰烬扔入河中。

姜吟见她失了神，轻声笑道，“这个我要了，多少钱？”

那小贩看了看温婉手上的面具，笑吟吟地说：“公子，这面具是不卖的，您可再瞧瞧别的。”

听到这话之后，温婉欲将面具放下，却被姜吟拦住，她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姜吟拿出一锭银子，对小贩说：“可够？”

小贩不免好奇，这公子愿花这么多钱，只为了给这小娘子买这个面具，于是，他打量了温婉一眼，然后惊恐地睁大双眼：“你......你就是那个煞女？”他伸出手指着温婉，一脸不可思议。

姜吟皱起眉头，煞女？

温婉拿着面具的手不由得颤抖，她低下头，眼里尽是无措。

“走走走，”小贩反应过来后朝她大吼，“这就当是我送你的，赶快走，越远越好。”

周围的人停下了手中的事，都朝他们这边看来。

“煞女为何物？”姜吟沉声问。

“这位公子呀，”没等温婉开口，一旁的小贩语重心长地说，“她在这街上可是出了名的克星，克父克母，她周遭的人都遭了罪，公子啊，你可得离她远点，一面大难临头，猝不及防啊。”

姜吟复杂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流连。

温婉只感觉，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最终是知道了，那么，他也会害怕她而离她远去吧？

(二)

温婉沉默着，指甲微微嵌入肉里，手心沁出薄薄细汗。

“这位公子啊，”小贩突然语重心长地说，“她在这街上可是出了名的克星啊，克父克母，她周遭的人都遭了罪，公子啊，你可得离这煞女远一点，免得到时候大难临头，猝不及防啊。”

听罢这话，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对温婉指指点点。

姜吟沉默不语，看着她握紧的小拳头，然后对小贩说：“她刚才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他出其不意地挥拳，击中小贩的左脸，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就连温婉也愣住了。

只见姜吟蹲下来，“若她是煞女，那为何我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呢？”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那小贩被打蒙了，然后语气微颤地说：“你会有报应的，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哈哈哈哈，”姜吟突然大笑，揪起小贩的衣领，“只要我一天未亡，她便不是煞女，懂？”

小贩用力挣开，指着他们说：“出手伤人，我这就去告官，你等着死吧。”于是，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朝衙门跑去。

温婉上前，扯了扯姜吟的衣袖，“若他真去报官，你会死的。”她的眼里尽是担忧。

姜吟温暖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没事的，我爹是朝廷上有名的官吏，我不会有事的。”

众人见小贩走了，也就都散去了。

姜吟拿过那个面具，给她戴上，温柔的说：“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只要我活着，你便不是煞女，知道吗？”

听到这话，温婉的眼角微微湿润。

她这前半生啊，被人抛弃，她看着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一直被这种负罪感囚禁，而他的到来，一定是她的曙光！

一切，都开始转向美好。

姜吟牵起她的手，他们两个人一起逛月街，吃糖葫芦，看表演。

多想多想，他能一直牵着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她想守住此刻的温暖，哪怕只是一瞬。

第二日清晨，温婉穿着昨天的衣服，腰间挂着那白玉，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虽然那布包里只有一个面具。

她走到城门口，侍卫拦住她，“此乃鲁国王宫，岂是尔等闲之人可入之处。”

温婉从间摘下那玉，予那侍卫。

侍卫一瞧，便大惊失色，这蛟龙纹玉是公子小白的象征，这姑娘必定来头不小，他恭恭敬敬地将玉佩归还，“冒犯了，姑娘请。”

温婉接过玉后，微微对侍卫行了个礼，然后握紧那块玉走进了宫门。

王宫内戒备森严，时不时会有一队侍卫巡逻。

温婉握紧了玉和包袱带子，警惕又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是何人?”

温婉转过身，看到一位男子，身穿玄色广袖衣，腰间用一根藏青色的带子束着，冷硬的脸部轮廓与姜吟有些许相似，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奴仆。她回过神，朝他轻轻俯身，“有人叫我来此寻一人。”

“哦?何人让你来，又来寻何人?”男子走上前几步，细细打量着她。

温婉将玉佩拿出，“寻何人我也不知，但他说只需将此玉给那人看过便可。”

男子接过那玉，正反翻了翻，皱了皱眉，“此玉之主人，可是姜吟?”

“正是。”

“汝为其何人?”男子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这玉......

“我救了那位公子，那公子可怜我流浪街头，便予我这玉，说是来这王宫，便会有人帮我。”温婉微笑道。

男子将玉还给她，“这玉是他予你的，你且收好。”

温婉接过玉后问道：“公子既然认得姜吟，想必便是我要寻之人吧。”

男子勾唇一笑，“怪机灵的，不错，姜吟今日仇视突然找我，说今日会有一女子拿着他的玉佩来找我，让我好生招待。”他一手抚着下巴，大拇指上戴着一个镀金龙纹的翡翠玉扳指，“原是他的救命恩人，说吧，想要何职位，除了君王和公主郡主，其他的任你挑。”他笑着道。

“只需一个小小的婢女便可。”她不想过多地涉入宫中，只求平稳。

男子问道：“天下世人皆重名重利，唯利是图，为何，你不同于常人？”

“我只求一生平安，再不牵连他人，也不卷入是非，于我而言，如此便是最好。”温婉的嗓音淡淡的，眸中平静，却如死水一般。

这个女人，很特别......

“行，在下公子纠，齐襄公之二王弟，”公子纠转身对身后的人道，“管仲，你且将她安排下去，孤先出宫办点事。”

“唯，”管仲微微俯身，然后对温婉道，“随我来吧。”

温婉对公子纠行了个礼之后，便跟着管仲离开了。

公子纠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玩味，他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如此淡薄名利之人。

花开花谢，时间如流水一般过去，转眼间就过了两年，温婉如她所愿地平静地度过了两年，其他的婢女多嫌她寒碜，都不同她一块，唯有公子纠常来瞧她。而公子纠，有时游手好闲，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每次温婉送他离开的时候，都会朝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那个笑容干净、纯粹，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她时常看着那玉发呆，公子纠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姜吟，每每看到这一幕，他的心里都会很不好受，却执意忽视。

这一天，是公子纠的生辰，王宫内人来人往，每一位官员无一不面带笑容，向公子纠道贺。温婉躲在大门后，目光在来的人身上来回流连，她在找一个人，那个连她都认为不太可能会出现的人。

忽然，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惊慌地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依旧是那条白底金丝抹额，广袖蛟纹白衣，只是他的脸部轮廓更加刚硬，更加硬朗，棱角分明，头发也长长了许多。

“姜......姜吟？”温婉眨了眨眼睛。

姜吟笑了笑，道：“是我，两年未见，可有想我？”他的眼神固定在她的脸上。两年了，她的模样出落得越发水灵，相比于以前来说，她现在虽然还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算是个美人。

“你怎会在这？”微微的诧异过后，温婉笑着问他。这两年来，她没有一刻忘过他，想他了就看看那个马面具和那块玉佩，然后回忆一遍他们初遇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