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故事就走人》——杨晓风

第一杯：上岸，上岸！

“徐新晨您好，您的第一期分期欠款已逾期5天，当期应还1832.93元。为避免对您的征信记录造成更大的影响，请立即还清欠款。”

“【京东金融】（自动还款失败）您于12月15日自动还款878.87元还款失败，为免逾期或产生日服务费，请及时手动还款。”

“【蚂蚁借呗】你的支付宝138******75蚂蚁借呗今天将从余额、储蓄卡或余额宝自动还款537.19元。因余额和储蓄卡还贷款有额度限制，请优先保证余额宝资金充足。”

1832.93......878.87......537.19......

1、

第一次接触网贷，该从高三那会说起。

我的家境不是很好，小时候我亲眼目睹过很多次，父母每天早起晚归，母亲更是为了一两角钱大费力气。可以说我现在花的所有钱，都是家里人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我很清楚金钱的来之不易。

手机这种东西，对于家里来说，是一种奢饰品。千八百块的玩意儿，那可相当于在我父母的身上剜一块肉啊！有一天，我不小心摔烂了手机，内屏和外屏都坏了，主板也出了问题，单单维修就得好几百，要是重新买一部新的手机得一千块左右。我不是很好意思和家里人开口要这笔巨款。

赵同学告诉我，可以花未来的钱，解现在的急。

那会的我好像看到了一道曙光——我的蚂蚁花呗有一千额度。

然后，我买了一部九百多块的手机，用我未来的钱，分十二期，一期也才需要还几十块，简直是轻而易举。彼时，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其实，只靠我自己，也一样可以满足生活上的一切花销。

还款如期，生活继续。

因为信用良好，马云可能觉得吧，这个小伙子还不错，就又给我提了一千五的额度——尽管那个时候的我才十八岁。

等到双十一那天，全球狂欢。我也有想买的东西——鞋有点烂了，那件白色T恤有点不合穿了，还有几本书想看......

可是我没钱啊！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马云正站在不远处，对我张开了双臂，背后光芒四射——没钱？我可以先借一点给你啊，别客气，尽管拿去花。

我咽了咽口水。打开支付宝后，看着花呗上那近乎两千的可用额度，我的呼吸稍显急促。

那年，天猫双十一销售额高达912亿元。

我贡献了九百多块。

分十二期，还款也没有什么压力。

2、

高中毕业后，成绩平平的我去了广州，上了一所很烂的学校。

广州的整体消费比湛江要高，我的花销自然也大了点儿。我来自农村，家里奉行“穷养”那一套，家里人给我的生活费是能少则少，只要我还有钱，就先花着。我也不想再给家里多添负担，便开始寻思着哪里有钱可以挣，这样就可以争取经济独立了。

我找的第一份兼职是家教的工作，准确来说，是托管班的小助理。征聘要求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要求，比如某些证明。那会我也不想抛头露面和累死累活，再加上工资也还可以，20块钱一个小时，我便半信半疑地去了。

教育机构在越秀区，在白云区的我坐公交过去颇费时间。教室并不大，倒是墙上贴着的架子上放着的都看着很像那么一回事儿。

不过奇怪的是，我一不是读师范的，二也不是什么名校的学生，为什么那个李负责人只看了我两眼就放心让我走马上任了？

李负责人说，家长那边他自然会去说明，至于某些证书，他再帮我办好，手续简单得很。中国嘛，多的是这种渠道。

我登时就呆了，总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某些不好的机构，想要抽身离开。但是我一看银行卡里的余额，便也只好点头点头再点头，开始在孩子们面前充当师表。孩子们那一声声清脆的“徐老师”，就像手掌打在脸上一样响亮，打在我的脸上，打在我这个野鸡大学的学生的脸上。

任务也不算艰难。教的这些小孩，都是家长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就托这个所谓的教育机构照料，辅导孩子做作业，也无所谓一把把砸钱，以爱的名义。

我和孩子们的相处还算融洽，虽说有些知识点忘了，但只要我掏出手机一查，便又是一副学富五车的模样。

这钱挣得是相当轻松。

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挣钱能力，我开心地和家里人说，我可以自己挣钱了。家里人当然也感到很开心，同时嘱咐我，可别把学业落下了。我信誓旦旦地应下，心里却已在琢磨着明天去小洲村玩的计划。

3、

来广州不过两个月，我就已和同学们去过许多地方了，包括酒吧。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酒吧的氛围，躁动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混杂在一起，对耳膜和脑神经简直是一种折磨，我根本就不觉得有多带感。可是，在同学们一次又一次的敬酒下，酒精一点点带走我的理智，使我整个人陷入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状态里，开始麻木地随着音乐晃动与呐喊。

我们勾肩搭背划拳碰杯，端的是兴奋非常，亲昵非常。恍惚间我记得，好像许多人都说过，要和同学们搞好关系。那么我这种，算不算？我们并肩而行，说说笑笑，出入各种场所，算不算？

渐渐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再看看日期，已是十一月末，教育机构那边的工资还有两天应该就到了。

两天后，教育机构如约发来工资——520块钱。

我懵了——怎么才这么少？

对方似乎知道我的疑惑，随即又发来一段话，意思是我十一月份只去过八天，每天傍晚三个小时，有两天分别加班一个小时，多加40块，总共520块。

第二天，花呗的账单出来了，一千多块。我看了一眼床头的书，又翻身去看了一下床底下的鞋，再看了看我手上的手机，它们都崭新得有点刺目，仿有流光在上面流转。

没错，双十一的时候，我又为1207亿元的成交额做出了一份贡献。好在账单还可以分期，应还一千多块变成了应还两百多块，压力顿减。还了钱后，我长出一口气，觉得......好像还行？走一步再看一步吧。

直到房东敲开我的房门，我赔笑地说过两天再给的时候，我还是没有金钱进账。

我决定打个电话回家。

“喂，妈。”我用的是家乡话。

“哎，儿子啊，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母亲的声音很大，仿佛在电话那头手舞足蹈。

“挺好的。”

“生活费还够吗？”

“嗯……够。”

“那就好。”电话那头传来母亲轻松而愉悦的笑，“你会自己挣钱以后，真的是帮家里分担了很多负担。”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那种如释重负的叹气。

很多人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之所以会这样，很大的因素是因为那些孩子从小到大都看着他们的父母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帮他们踏出一段路的，尽管这段路并不长。他们深刻地体会到，金钱的来之不易，还有父母那可谓是山高水长的恩情。

后来直到电话挂了，我都没有开口向母亲要钱。

实在是开不了口啊！

沉默良久，我又打电话给赵同学，先是象征性地寒暄两句，之后便委婉地表明了生活拮据的另一层意思。

赵同学沉默片刻，说我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得，没戏。我正打算挂电话，他问我，有没有开通借呗？

于是我又和借呗结了一段孽缘。

4、

我寻思着吧，这样下去可不行，下个月要还是这五百多块，还怎么过啊这日子？

然后，我和同在广州的一个好朋友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元旦那天去香雪公园摆摊卖小玩意儿。

我们先是在网上买了很多泡泡棒、泡泡枪、泡泡剑，然后又去租了一个手推小摊车。大致的准备也只有这些。

东风吹过，梅雪开落。

有人闲庭信步悠哉赏景，有人四处逃窜只为活命。

没错，后者就是元旦佳节的我和我朋友。

朋友不时左顾右盼，一见有大人带着小孩靠近，便拿出一个泡泡棒，在风中一划，登时许多泡泡迎风而生，端的是五彩缤纷。小孩看得痴了，便要求着父母买，而朋友也趁机上前，以一副人兽无害的模样，边说边挥着泡泡棒，说的话就跟那些泡泡一样。

接下来的情况就很常见了，大人通常都会满足孩子的愿望，尤其是那种只有一个孩子、而且孩子还很小的大人。问价，砍价，所有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在朋友的意料之中。

包括城管的出现。

虽说香雪公园里遍地商机，但该管的还是得管——比如我和朋友这种无牌无证随处摆摊的小贩。

然后又是一次推车奔逃。

等到城管不再追了，朋友气喘吁吁地问我，被城管追的感觉如何？

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被追的这几次，说，好像追得也不是很紧？

朋友笑笑。那当然，你给他面子，他自然也会给你一条活路的。

官商勾结？

是互相尊重。

我若有所思，抬头而看——白色梅花点缀枝头，恍若细雪宠幸；阳光倾落，落得一地斑驳。

5、

单单是在香雪公园摆摊两天，就净收入一千多块，两人再一分，倒也是一份可观的收入。可并不是每一次都有这么好挣的钱，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可能影响收入。但只要你肯去干活，就一定会有活儿给你干的，挣的钱多不多就又是一回事了。但当时尝到甜头的我可不想去做那些又苦又累钱还少的活，总是想着哪一天会再有一次挣“大钱”的机会。

那时候年轻啊，好高骛远，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虽说空闲时间较多，但能有多少收入，基本都是可以想象的了，却整日里白日做梦，对理财更是一塌糊涂。挣钱少的活不干，等到没钱的时候，又逞强地不和家里人说，就又再去借，借呗的额度用完了，就又去借来分期的钱，来分期的借得差不多了，就又去整了一大堆网贷APP，手续极其简单。

就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直到大二，墙塌了。

国家开始严打一些不良网贷，一些平台开始偃旗息鼓，年仅二十的我突然间也断了金钱来源——借不了了！

所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九号还花呗，十号还现金借款，十一号还白条，十二号还快贷，十五号还借呗和交房租......从九号到十五号，几乎每一天醒来都得还钱，还钱，还钱。更何况还不止这些。我开始和身边的好友借钱，才发现，原来身陷网贷苦海的，不止我一个。

一个个同学的手机里显示的那些额度各不相同，有借来养女朋友的，有借来去夜店买醉的，也有借来买相机的......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和我一样抱有侥幸的心理，甚至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要么生，要么亡。

而我，却在生死之间不断徘徊，这其中有许多许多的失望、绝望、幻想、妄想、侥幸、不幸......所有的情绪全都凝聚在一间小小的出租房里，不断地压抑、压抑。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我他妈要疯了！

6、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广州的夜还是和以往一样没有宁静。

关了灯的房间里，算不得伸手不见五指——毕竟尚有微量的月色可借。辗转良久，我终是不能入眠，时不时就拿起手机，打开一个个网贷APP，又看了看催收短信和来自中国各地的未接来电，心绪愈发烦躁，双手亦随之颤抖，手机落在床上。

蓦地，我翻身而起，一把脱下上衣，就这样赤裸着上半身，走到窗前，双唇微张且颤。如此大好时机，冷风当然不会放过。它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我的身上，又一巴掌连着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

这些都是我该受的——自打两年前那会我亲手种下网贷的因，到如今，也该亲自尝尝这果了。

楼下有声音传来，含糊不清，也不知是说话人的意识模糊，还是广州的风过于凌乱。我放眼看去，只见街上有数人摇晃走过，恍惚间，似见昨日少年。

那一瞬间，我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突然“砰”的一声——

断了。

我状若疯癫，双手插入发间，双眼圆瞪，龇牙咧嘴，有一股股狂躁的气息自口鼻喷出，发出一两个不知所谓的音节。而后，我弯着身子，双手撑着窗沿，许是冷风太急，我的身体颤抖不止。

稍顷，我的脑海忽左忽右，缓缓转动，眼帘低垂，视野狭窄。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晃过，是什么来着？还有，好像有什么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是什么来着？是什么？啊？

“十个六！”

“劈！”

......

“儿啊，你在广州一定要好好学习，缺什么尽管和家里说，知道吗？”

“妈，我知道了。再说了，我现在也能够挣钱了。嘻嘻。”

......

“徐新晨先生，因为你是我们这里的老用户了，所以我们也不想逼得太紧。可你毕竟已经逾期五天了，你要是再还不上的话，那我们可就联系你的联系人了。”

“我会还的，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借到一千块了，很快就凑够了。”

“是这样的徐先生，我这边可以帮你联系别的平台给你放款，你看你需不需要？”

“他妈老子不借了！”

老子再也不借了！不借了！

7、

翌日，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而我的生活和情绪，却只有黄昏时的坠落。

通讯录早已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了，该借的朋友基本都借遍了。就算再去打工，短时间内也拿不到那么多钱。现在已经是15号了。逾期的和准备要还的，还有准备要交的房租......我，我该怎么办？

我想到了爸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想到他们了。

可是我一直都说不出口。

虽说现在家里的情况比两年前要好很多了，可这么一大笔欠款，再加上家里也欠着一些钱......这他妈得在我爸妈的身上剜多少块肉啊！

我的目光又离开了手机，移向窗外......要不，再撑撑？

“你要是再还不上的话，那我们可就联系你的联系人了。”

我草你妈的！！！

我忍不住怒吼出声，脑海里尽是那些被网贷平台轰炸通讯录的例子，那些狼狈不堪的例子！那些王八蛋要是真的这么做，那我岂不是要身败名裂了？而且，我的父母也会跟着我蒙羞......还、还逞强吗？

我再次拿起手机，手指颤颤巍巍，开始点向拨号盘......

第二杯：钟山这一带，老子说了算

在西北，有一座叫做钟山的大山，那里长年无日无月，可是却不乏光明。因为那里别有日月，自成天地。在钟山的东边，有一个国家叫一目国。一目国人长相怪异，只有一只眼睛，长在脸面正中，无论老幼妇孺，都是如此。

又是一个明月夜，一目国有一个小孩，指着天上那轮明亮得让人无比心安的月亮，赞不绝口。他的母亲不由神色肃穆，却又带着几分愉悦，拉着小孩白乎乎的小手，说起了这轮明月......

钟山曾有一个叫做烛阴的山神，人面蛇身，通体赤红。他的两只眼睛上下排列，下面的那只是本眼，上面的那只是阴眼。这阴眼可了不得，只需一睁，百鬼千魂都得认命。

有道是，天道有序，生死无常。当一个人的命数尽时，自有判官挥笔，无常索命。可是钟山这一带，却不是这么一个情况。那里的人死了之后，不下地狱，不入轮回，依旧对前尘无比眷恋，与生人共存。

这下子，阎王就不依了，这好端端的，断了这么一处鬼源，且不说破坏了天道，单单是他的脸面也挂不住啊。最初他还骂手下无能，连收个魂都收不了，没办法，他就只好去找烛阴谈谈，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烛阴的回答很简单——钟山这一带，不管是人是鬼，都是我烛阴的！

阎王当下就气得指令百鬼来钟山肆虐。

烛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阴眼一睁，那些个厉鬼凶魂，悉数魂飞魄散。

阎王没辙，也只好认了这个不争的事实，莫不成还要告上天庭？那他还不被众神笑死？

烛阴不止得罪过阎王，更是与水神共工有着不解之仇。

钟山一带的水泽里，并无水鬼水妖。这一怪异现象，也是烛阴的庇护所致。

烛阴也知道，各物存在，皆有天命。但是，当他看到诚恳地叩拜他的人们时不时就受小鬼水妖的欺负，不是今天这个溺水而亡，便是明天那个恶疾缠身，他就不由心生恻隐之念。

他曾上书天庭，希望阎王和共工能够管好他们手下的人，不要再让他们无端生事。可是他的奏疏却被驳了回来。带来驳令的那个神和他说，不过就是一些凡人，他们生来就是要受苦受难的，又何必去管他们的生死病痛？

烛阴登时大怒，直接把那个神打回了天庭。

好！你们不管，我管！从此，这钟山的一切，不管你是何等鬼神，都不许侵犯！

共工也是个暴脾气，这八荒六合，但凡有水之处，哪里不是我的领域？你一个小小的山神，照看好你那几粒尘土就行了，哪来的这么多事？

于是乎，共工立马命令在钟山东边的相柳给那什么烛阴一点颜色看看。

相柳悄然来到一目国，往那里的水里放了点调味剂——这相柳吐出的水，又苦又辣，一旦吃下，必然丧命。

当然，对付一些小小的凡人，也不需要吐那么多毒水，所以水味依旧。一目国人不知，纷纷饮下了毒水，登时毙命。

看着那一条条尸体，烛阴大怒，却又不知该去找谁算账，无奈之下，也只好去天庭找玉帝，希望能够查出真相，严惩凶手！

而就在这时，阎王立马参了烛阴一本，说烛阴镇守钟山不力，导致钟山遍地鬼魂，影响了轮回，破坏了天道。

共工也站了出来，指责一目国人目无神灵，嚣张跋扈，导致钟山水泽里的水灵或是窜逃或是丧命。

玉帝一查，发现钟山果然满是鬼魂，水泽里也像共工说的那样少有水灵。玉帝大怒，下令从此以后，日月不行钟山！

也就是从那时起，钟山一带，再无日月，终日幽冥。而烛阴，也被降了职，困于钟山，不得再返回天庭。

得到这些命令之后，烛阴大笑了起来，或嘲讽，或失望，或狷狂。

日月不行钟山？好！那我便身化日月，照彻这万里河山！

于是乎，烛阴取出他的本眼，化日；再取出他的阴眼，成月。

“那烛阴神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孩问道。

“这个就不知道了。”妇女摇了摇头，“不过后来啊，钟山这一带，再无鬼魂流连人间，因为他们都不想再给烛阴神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