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冥》——蚩猫

第1章 尸岭篇 挖煤大佬

泸州青巷，古建修缮、文物修复工作室。

我在台灯下绘图。

绘制的是古代瓷器还原图，画了擦，改了又擦，看着一坨坨废稿纸，不由烦躁。

我学的土木工程，本来是给活人画楼房，现在半路出家进了考古行业，成了古墓构造绘图师，另外就是破损文物还原数据测算和绘图工作。

文物还原讲究的是精准，保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还原度，完成这工作，一边得查阅相关历史文献，一边得发挥美术绘画和数学运算多种能力。

下班到现在，琢磨了半天，并不是自己的能力不够，而是这件瓷器实在太诡异。

这瓷器是白天考古队从春秋战国的古墓中清理出来的，不过经过鉴定却是明清的东西，更奇怪的是查阅过诸多文献，根本没有像这样的瓷器样式。

越想越烦，于是我起身冲了一杯咖啡，长叹了一口气，目光便注意到抽屉里的画册，说是画册倒不如说是老古董，老旧的厚壳才保护了一页页快腐朽了的草纸。

这东西已经有四五十年，听我父亲说过，这是爷爷年轻的时候画的，大致是一些狰狞怪物、幽静的场景，甚至还有几个人影面前的地下宫殿。

这每一幅是用木炭画的，虽然过了这么久的岁月，很多已经模糊不清，但这图画却仍然极具写实、惟妙惟肖。

我想如果爷爷还活着，估计各大漫画社争着要，不得不说我的绘图基因遗传了爷爷。

小时候，我也听父亲提过爷爷的事迹，说是跟随一帮人下地干活，每一幅画代表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那时候，我只是把故事当作故事来听，现在想来所谓的“下地干活”，干的就是盗墓行当，原来故事并非只是故事！

我将画册捧在手里，慢悠悠地翻看，生怕一吹就散了本。当看到最后一幅画时，不由鼻子一酸，这是爷爷临死之前嘱咐让父亲画的。这幅画与前面的比起来格格不入，像是小学生涂鸦一般，而意义却十分重大。

对于父亲来说，这故事发生的经过十分清晰，好像在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

我爷爷叫孟有为，父亲叫孟二娃，后来因时代变化，父亲的名又改户口为孟炻。

为了避免叙述上的尴尬，只得直呼名讳——老扪头，二娃子。

据二娃子的口述，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八九岁的毛头小子。村子里头家家都是兄弟姐妹穿几件衣服，有的时候大的出门，小的就是尖着屁股呆在家里出不了门，别说穿不上布料衣服，最基本的饥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吃上顿没下顿，饿疯了树叶子树皮熬一锅，一家人还吃得油光满面似的。

事实上最残酷的就是食物严重缺乏，要说村里没肉源，可家家都养着牲畜。牛马之类的被称为“劳动模范”，不存在私人拥有，而其他的家畜就还有猪羊这些。按照规定谁家杀，谁家就得上交一半。哪家不是饿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所以都想着偷偷的杀，但不论是躲在屋里烫了，还是蒙在被窝里杀了，动静大得全村都能听见声儿。

老扪头倒是想出一个好办法，天蒙蒙亮，赶着猪就出了门，人家问干嘛去了，以上集换粮票为由，其实接下来却是进了山里边。

一刀放了猪血，这回就没动静了，然后将两百多斤猪藏在玉米草里，背回家放放心心刮毛划肉。

一年四季，家里五个孩子，哪里够吃多长时间，还好老扪头会点手艺，一是做木匠活，屁大点的二娃子蹲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学。

那时候，吃几个小馒头大小的麻土豆就是一天，一天也就能做成一个柜子，在当时卖柜子值一两块钱，就可以解决几天的温饱。

第二个手艺是祖上传下的“下地活”，年代不同，政治思想抓得紧俏，到了老扪头这辈，不再敢用倒斗手艺，不过有一天还是出活计了。

镇上来了个肚皮圆滚滚的大佬，说是这后山有煤层，凡是村里的壮丁妇孺，参加开采不仅加工分，还给很多的粮票肉票。有句话说得好“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相反的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全村上下妇女老少加入这次轰轰烈烈的革命炼钢事业。

老扪头听说这件事，定然一惊，后山不正是长江一带的“尸岭”吗，放在几十年前，驮马队绕道、经验老成猎人都不敢去的地儿，听说在尸岭迷路的人永远都出不来，迷迷糊糊之际，指不定从林子里边跳出什么怪玩意，一口把人吞咯。其中唯一一个活着出来的人，就是村头的老瞎子，人疯了不说，还莫名其妙地丢了颗眼珠子，一传十，十传百，尸岭的事传得比神话传说还玄乎。

老扪头疑惑这大佬到底卖的什么药，村子离炼钢厂少说三十公里，牲畜驮运最起码要两天两夜的路程，尤其是蛇形蜿蜒的山路，炼铁厂附近不缺燃料，如果真得硬生生驮了去，黄花菜都凉了，所以那根本不是挖煤，而是挖其他的东西。

对于祖上有些“手艺”的老扪头来说，心里边比谁都清楚，尸岭尸岭，堆尸成岭，虽不成龙脉之象，可是一个绝佳的养尸地，懂道道的高人往往会“因地制宜”，强行改变风水，专门为女性贵族挑选，百年之前汇聚灵气，百年之后为阴宅所用。

我祖上算得上半个盗墓世家，几个村的人都是看破不说破，放在爷爷的爷爷那辈，老孟家在长江下下游一带都叫得响。

挖煤大佬自然能打听到我祖上的事迹，没过多久，这个大佬就带着一些城里的食品，还有很多肉票都换不到的罐头来家里头，那时候我的几个大姑、小姑和小叔简直看的直流口水。

大佬开门见山、直入主题，由于大佬提出的酬劳太过于诱人，老扪头最终还是去了。

老扪头去的时候翻箱倒柜，说是找什么盒子，而我奶奶一听明白了，从菜地里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道出缘由，她深怕扫旧的人按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所以将家里边的很多东西放在铁盒里边埋了。不去追究盒子里边到底有多少古书籍、老物件，二娃子亲眼是看着孟有为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其中几件即是铁锥、洛阳铲、竹钉、罗盘等下斗工具，甚至还有黑驴蹄子。

二娃子就问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是不是要去盗墓，而孟有为当时就给了他一大嘴巴子，说了一句“小孩子家家的屁咋不闻，问个屁！”还好二娃子骨子里随时代大溜，硬得很，挨了一巴掌不仅没哭，反而笑呵呵地缠着老扪头，说是一定要跟着去。老扪头看着牙龈出血的二娃子，还自个像啥事没有，突然觉得好气又好笑，将工具全部放在麻袋里之后，摸摸他的脑袋说道：

“二娃，不恁么好玩，屁颠你娘，随大部队算咯，给咱家多拿一张票也是阔以的啊，打了你，爹错，但，是爱你好！”

这时二娃子偏偏就犟上了，提起麻袋往肩上一扛，想着表现表现，示意跟着去最起码能帮衬帮衬，可这回就出丑了，东西不少麻袋很沉，直接把扯得人仰马翻。

“我才不管，就是要尾着爹，听那个大鼻子（挖煤大佬）说你们要去的地方有金刀刀。”

“嗬你这小狗曰的，哪个仿这种说咯，听话，在家瞧好你弟，莫给他从床上滚下来咯。”说完，爷爷跟其他家里人发了一个招呼，扛起麻袋就出了门。

已是深夜。

借着圆月之光，老扪头路过村北的一片林子时，突然就听见一阵咳嗽声，随后从林子里边走出四个人，咳嗽的人正是大鼻子大佬，两个与爷爷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竟然是女的，他们穿着时尚（对于当时的人来说），风衣长靴，背上还背着包，包里边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很多物件。

夜晚前行，估摸绕了半个山梁，他们都没有说话，而突然就在这时候，女的那位走在最前边，突然停住脚步，为此所有人跟着杵在原地，不由想发问，而她却骂最后一个，即是两年轻人的其中一个。

“妈的，被跟踪了都不知道！”

说完大鼻子就“啊”了一声，立马伏在一块大石头边，环视四周，果然看见在一棵树的后面有一道黑影，只听见有人叫了声“爹”，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娃子，老扪头万万没想到他执拗到这种程度，脏话也刚到嗓子眼，可正在这时候，“嘭”的一声，大鼻子开了枪！

子弹射出去的时候，枪声在整个大山回荡，而挨得很近的老扪头耳朵里嗡嗡响，紧接着看着远处的二娃子扑倒在地，心头忽然就咯噔了一下，吓得魂不附体，立马跑了过去。

第2章 尸岭篇 大人牵小人

“爹！！！”还好只是蹭了一下脸皮，二娃子嗷嗷哭了几声。

老扪头也摸了摸他的身子和脑袋，问伤着哪，疼不疼，最后知道不幸中的万幸，压在心头的石块也就落了下来，起身就怒目死死盯着大鼻子，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大鼻子被前前后后发生的情景吓得脸色惨白，估计也是被老扪头冰冷的眼神吓得够呛，结结巴巴地没说出个所以然，这时候，那女的骂了几句大鼻子，连忙让大鼻子正儿八经赔罪。

“真是……误……会，敢情你家小子咋长成这样，饿得皮包骨跟猴一样，大夜晚的难免以为是那啥……”

“你……那个师傅真是对不住了！”女的替大鼻子接连赔罪。

“二娃莫事情就好。”老扪头摇摇头，看了看远处模糊的村庄，又看了看二娃子，说道：“你一人找得回去了嘛，唉算咯，带你去摸一回金刀刀。”

大鼻子他们也没说什么，继续赶路。此时，二娃还摸着脸上的伤口，一听允许跟着去，心中突然一喜，什么惊吓、什么惊魂未定一股烟散了，转为嬉笑，立马追上那女的说道：“阿姨你真漂亮！”

后来，二娃子听他们偶尔的谈话，才知道这女的叫什么洁，咬字不清楚，应该是洛洁，年轻的两个分别叫小胡和小吴。

这时候洛洁噗呲一声笑了，拉着二娃的手说了一句“看着点路”，约摸半个钟头，一行人到达目的地，尸岭。尸岭这一带毒蛇不少，另外就是从长江里爬上来的鳄鱼，一路上总能听见树林里边有大动静。

老扪头没把祖上的手艺忘干净，跳到高处仔细看了山岭的气脉，又带着一行人爬到一出山坳，然后指着脚下说了一句，“没准头就这咯，下铲瞧瞧？”说完，小吴从背包里拿出管子，一节又一节，不知加了多少节，最后直接扯了出来，将带上来泥土凑鼻子边一闻，他就扬起嘴角笑了。

二娃子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把戏”，也拿起一撮土，搓了搓，发现这土渗着血色、黏糊糊的，放在鼻子边闻，当时就泛起一阵胃酸，简直比深沟淤泥还要难闻几十倍，这个气味二娃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怎么你家娃成精了？”大鼻子笑呵呵地说了一句。

老扪头冷笑，并没有说什么，倒出麻袋里的铲子，摆摆手，示意接下来打盗洞的事情就交给他们来做，想不到的是他居然鼓捣起那个麻袋，在麻袋腰上开了拳头大的口子，然后对二娃子说道：“二娃跳袋袋里头，爹给你变个戏法。”

其他人没去理会老扪头想要干什么，只是撸起袖子挖斗眼，而二娃子更不知道，单纯的以为老扪头真给他变戏法，跳进去之后，老扪头直接将麻袋口一扎，然后挂在一颗大树的树干上。

“爹爹你做甚麽，我要下来玩。”

这时候老扪头叹了一口气，说：“不怕蚊虫叮，就怕大山怪叼了你，你就冲哈瞌睡，末了爹会放你下来。”

二娃子别说多气，两只手使劲扯着拳头大的口子往外看，只见那洞口边的泥土越来越多，洞越来越深，最后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大鼻子吆喝了一声大吉大利之类的话语，几个人全都跳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二娃子从迷糊中突然惊醒，惊醒之后又迷糊，全身都麻了，索性擦了擦口水，寻思着如何摆脱麻袋。

挂什么物件，力总是集中在挂钩处，二娃子当时没想那多么，拼命撕扯口子，可是口子划成了圆形根本扯不开，于是又伸手去掰树干上的钩子，或者解麻袋领口的绳结，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鼓捣半天，他用了最笨的办法，直接硬生生咬开一条直线的豁口子，用力一扯，没想到就这一下，口子撕得很大，整个人骨碌碌掉了下去，摔得个狗吃屎，好在下边是草地，并没有受伤。

这时候，二娃子爬到新土堆上边，往洞口深处看去，洞口的直径不足一米，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连老扪头他们的响动都听不见了。一开始他还很好奇，现在联想到某些糟糕事，不由担心老扪头的安危，所以他也就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可没想到刚落地踩稳当，忽然就听见“呼啦呼啦”的脚步声，犹如千军万马一般，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他顿时一惊，加上里边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还搭在绳索上的手又使劲往上拽，脚上一同着力，没多大功夫爬出洞口。

正在这时候，绳索出现强大的拽力，一颗脑袋从里边探了出来，这人正是大鼻子，可见油水好并不是好事，他喘着粗气，丝呵丝呵几声，出了洞口之后顾不上休息，立刻拽洞里边的绳子，连续三个人，可并没有第五个人爬上来。

“我爹爹呢？”二娃子问了一句，而大鼻子不作回答狠狠踹开他，随后从背包里掏出一团东西，火柴一点，直接朝洞口里边扔了进去，紧接着伴随震耳欲聋的闷响，盗洞直接被炸塌了！

这四个人无比惶恐，什么话也没说，叫小胡的那个，右手垂着鲜血直流，此时，二娃子趴在冒着硝烟的爆破口嚎啕大哭，死活都拽不走，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收拾包就离开了。

一直到天蒙蒙亮，二娃子哭花了脸，嚎坏了嗓子，现在还目光呆滞地趴在那。正在这时候，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老扪头的影子，二娃子揉揉眼睛追了过去，没想到还真是老扪头，只见他手里边还拽着一把带血的铲子，连自个都浑身是血，而另一只手紧紧蒙住脖子处，手指缝的血已经凝固。

二娃子愣了神，来不及问怎么回事，老扪头就扑倒在地，昏厥了过去，这时候，才看清楚老扪头脖子上既然有一个大血窟窿。

上山打柴的樵夫救了他们。当老扪头醒来，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炕上，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哭成一片，唯独二娃子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莫得法子救咯，就算血窟窿补得上，毒气攻心，论华佗来也是不行滴。”这时候，请来的土医生逐一拔下针，很显然不仅是老扪头的脖子处发黑，就连整张脸都黑得可怕，用土医生的话来说，就是被粽子咬了，不及时处理伤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土医生收起医疗箱走了之后，屋内有是一阵哭声。

“二……娃……”

老扪头吐出这两个字，二娃子立即凑近伏听。

“老天让我下去……莫得办法……摸金刀刀……损阴德……我一辈子没识几个字，你……画个结尾吧……”

这便是我爷爷临终遗言，父亲自然清楚画什么，于是从铁箱子里边找出这本草纸卷，以小孩子的绘画思维，在最后一页留下这拙劣的作品。

其实，我父亲根本不知道在墓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凭他跟我讲起的这些记忆，所谓的“结尾”“句号”却在我脑子里充满无数问号。

画上是简单的线条，一个大人拉着一个小人。

“丝”——我猛然抽了一口烟，收起来了思绪，坦白的说心中难免有些愤怒和憎恨，铁定就是那帮盗墓贼害死了我爷爷。期间，奶奶为了躲避调查，带着一家人四处躲避，有家不能归，这一切的一切都得算在他们身上，不过就因为几次的搬家，加上人事变迁，根本不知道哪些盗墓贼是否还活着。怨恨又如何，在我父亲心里也早已经像石沉大海一般，那几个盗墓贼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从此销声匿迹，如今他跟我说起来这事，次数越多也就越平淡。

“嗡嗡翁”～

正在这时候，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是“女神”两个字样，而我突然慌了神，咖啡就直接泼在了画册上边，我一边擦一边接通电话，可这么一擦竟然将画上的炭灰擦了一大片，管你女神不女神，弱弱的问一句：“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孟翔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说话者即是考古队的年轻领队薛如玉，之所以编辑成女神，跟我并没有半毛钱关系，队里头的器材管理员小王、陈大川，甚至是博士生老李都这么备注。

看了看时钟，十点过一刻，这点上单独打电话给我，究竟有什么事？这时，说话自然不能硬气，我立刻乐呵呵地回应道：“我的女神有何吩咐？”

薛如玉没有跟我开玩笑的意思，说道：“今天清理的战国古墓出问题了，发现一个近代盗洞，很有可能是最近几年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一惊，这战国中后期的古墓群几乎接近扫尾工作，墓里出土了大量战车和编钟，据专家推测古墓建制应该是封郡级别，清理出的陪葬品多之又多，至于我绘图的那只瓷器竟然也是出自这座墓穴，文物的年代完全不符合，问题就出在这，在看看耳室、陪葬室的墓封土和青膏泥层完整，保存完好，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盗洞。

而这时候我本想仔细问，谁承想她说了俩字“速来”就直接挂了电话。

常规回家之后又加班加点，心中不平却不好发作，谁叫我们是在抢救文物前线呢，为此，我披了一件外衣，火急火燎地赶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