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幸运人对不幸者的见证》：〔上〕
〔上〕
我敲门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豪华大套间里正对门坐着个男人。那个男士，真令我有些厌恶。他的长头发十分凌乱，西装上衣纽扣全没扣，衣服皱皱的，领带歪了，皮带松着。眼神黯淡无光，耷拉着头，嘴里叼着一根快烧完了的香烟，腿趴成歪正方形，干瞪着我。这个野不垃圾的人与这套房间的华丽相比，格格不入。
他简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史蒂夫！
他见我进来，从歪嘴里无力地挤出几个字：“来了，卡尔？”我打量着他：“你怎么住这儿？你不是说你不富裕吗？”
“卡尔！卡尔？”他动了动嘴，：“你帮我的啊，明知故问。”
“好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发了。”“啊？”“上个月，我们合伙投资的300美元！”“怎么？”他的眼睛重新发光。“翻了。”
我们都站了起来。我竖起两个指头。“两倍？”史蒂夫重新坐下，：“卡尔-史密斯，你的玩笑一一”“令你惊喜？好吧，史蒂夫-霍尔，是二十倍，二十倍。快点去整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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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霍尔原是盖茨镇上的个散户，平时收入不多。自从上次亏了600多美元后，就跳了槽，但有时还是忍不住投资，却总是亏。史蒂夫发誓，投资这300美元后，从此不炒股。可是这次一一翻了一一还是二十倍一一他又心动了。尽管我劝他别出手，别忘了他发的誓。
真是“誓不罢休”。史蒂夫还是炒了一次，结果不但把那6000美元亏光，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连我给他住的那个三十几平方的豪华小套间，也擅自做主把它卖了垫钱。
这是史蒂夫近三个月的历史。
他改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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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蜷在一个小破作坊里，每天到一家餐厅做杂工，早出晚归。小作坊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两眼昏花的单身老汉。房租不贵，只有3美元一月，外加伺候（包括洗衣做饭、照顾老人、帮忙跑腿和后小院的杂活）。
1941年10月11日，盖茨小镇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史蒂夫一生难以忘记的。
小雨滴撒在这座宁静的小镇上，小土坡把它围了起来，小土坡又被小雨带来的小雾蒙着。从半空中看，像是老天爷在玩套圈游戏，小镇是被套的，小土坡和小雾是套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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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霍尔从餐厅里出来，走到亚瑟路2号巷时，一个黑衣男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史蒂夫几乎是崩溃的，恐惧占满了他的内心。黑衣男子眼露凶光，露出了白牙：“钱拿出来。”又在胸口端了端手枪。“我知道你现在有钱，你是明白人，史蒂夫-霍尔。”
这一天史蒂夫工作的餐厅给员工们发了这个月的工资！
“交不交？”史蒂夫问自己，他眼皮下垂，不敢直视强盗。
“老兄，我也无奈。”黑衣男子将手枪上膛，：“要命交钱，不交没命。霍尔老兄，一条命这价钱，恐怕在别人那买不到呢，是吧？！”
史蒂夫蹲了下来。
“快点！”强盗眉毛一扬，显然是不耐烦了。
史蒂夫缓缓地站了起来，将20美元拿出来。强盗正收起手枪要接，史蒂夫猛然举起右手，用手中的尖石块给了他当头一击，男子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我也是无奈啊，老兄。”史蒂夫学着黑衣男子的语气，一边说一边从他的衣袋中掏出手枪，塞进自己的裤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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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马克-布朗是墨西哥人，来到美国的第四天便开始抢劫。算上史蒂夫，他已在这镇上作案三起。史蒂夫-霍尔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
即便史蒂夫是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英雄，少量的打工钱，还是不能将史蒂夫的经济问题解决。
能怎么办？为了生存，为了钱，史蒂夫得跳槽！
可他不能离开，因为那个老头一家，那个姑娘。
在前面已经介绍过，小作坊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老汉巴斯-格林。其实他还有一个养女，法国人。她叫尼科尔-格林。史蒂夫很喜欢她，尼科尔姑娘也待他不错，至少把他当个好人看。老人巴斯可看不起史蒂夫，看不起这个穷鬼，虽然他也并不富有。
尼科尔姑娘不仅要帮养父干活，还要去小镇的另一端的泉眼放家中的两只奶牛和四只绵羊，并且打水。可是镇上唯一的一口小泉总是被一个名叫塞弗-格林的富裕的牧羊男人霸占着，只有当他在中午打盹时，尼科尔才敢去让羊们喝几口泉水。但每当这个时候，如果太阳露面，泉水总是烫、微涩的。史蒂夫打工的餐馆就在这口泉的附近。史蒂夫有时也会帮帮这位姑娘。就算是个高贵冷酷的奴隶主，看到了一位美丽动人的姑娘却穿着一件旧衣服，还提着两个装满水的大铁桶从小镇的一端跑到另一端（泉和巴斯家恰好分别在小镇的两端），也会怜爱地派人去帮帮她吧。每当这时，二人便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真是的，史蒂夫喜欢上了尼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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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找老人巴斯谈了谈。
巴斯眉毛一挑：“哦。”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彩礼七百美金，你马上娶走。”
史蒂夫倒开始忧愁了。
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用铅笔头在纸上写着，不停地念叨着“六六三十六”，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心算着：一个月的薪水只有二十美元，餐馆是包早晚的，那么除去房租、午餐费和税以及其他杂费，至少要花掉十美元吧。这样一个月就还剩十美元。这十美元，什么时候能变成七百美元呢？要……要，七十个月。等等，新婚之后也应该备点钱啊，起码也得再做五六个月的工。七十五个月，也就是，是……是？一年十二个月……史蒂夫拼命地心算：六年多。我现在是二十九岁，再过六年，要，要……三十五了！三十五，我都老了！什么啊？！……
可怜的人！
他还敢想吗？
〔下〕
史蒂夫也算是拼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什么七九六十三，不管是什么事，六年还是十六年，都不能阻止他，他要娶尼科尔！他已经坠入了爱河。
史蒂夫开始行动起来：他开始起早贪黑，晚十一点到早三点在沃克森小酒吧打零工，然后回去睡两三个小时，六点半再去餐馆工作，趁中午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去帮尼科尔提提水、看看牛羊，晚七点在餐馆吃完晚饭回小作坊。
可是计划进行了十分之一还不到，他便放弃了，带着他那五十多元美金永远离开了这个小镇。
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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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的：
1942年3月1日，在史蒂夫又一次帮尼科尔姑娘提水时，一个讨厌的邋里邋遢的黑矮子含着一根稻草，天气还不热，他便卷起了袖口、裤腿，显出他长长的毛，笑嘻嘻地靠近尼科尔。这显然是故意的。不得不说，这人连我都讨厌，更不要提尼科尔姑娘了。
史蒂夫飞跑回来，心里一愣又一惊：没事找茬？耍流氓的？他也走向尼科尔：“差不多了，我们走。”黑矮子瞟了一眼史蒂夫：“用啊，我是这泉子的主人。”
塞弗-格林！
好家伙！看看他虎视眈眈的熊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这下好了，被发现了。不过也没事，人家都说了可以让我们用。再说了，有我史蒂夫在，他敢动手动脚？我一下扯死这个黑死矮子！
塞弗-格林拉拉自己的新皮带：“嘿嘿，欢迎光临塞弗-格林的地盘。尼科尔-格林小姐，我们以前应该是一家啊，幸会幸会。”“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来吧，尼科尔，还有五分钟，我又要上班了。”史蒂夫说得很轻很快，但又清楚有力。
“急什么？我请的是一一尼科尔小姐，不，不是您，先生。我想和她单独聊聊。懂了么？”
这明明是看不起我，死黑矮子。史蒂夫心里这么说。他怕老板骂，只对尼科尔说了一句：“我走了。”便向餐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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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的辛苦劳作，吃完晚餐史蒂夫迫不及待地小跑回小作坊，为的是见上心上人一面。这是不幸的开端。
在门口，史蒂夫就听到了一个女子的抽噎声。这是谁在哭啊？不是尼科尔吗？史蒂夫马上立住，透过窗子，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
史蒂夫明显看到尼科尔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怎么连哭也这么美。尼科尔喃喃地对巴斯说：“爸爸，我不要嫁给那个坏男人，他狠着呢。他竟然要打死自己的妻子！”
巴斯老人轻声回答：“亲爱的尼科尔，为什么这么说？我看塞弗是个不错的人。”
尼科尔尽量停止抽噎：“他在今天中午跟我说话，要我进他屋子里。我不肯，他便把我半拖半拉进屋子。那男人的老婆问是怎么回事，他就大吼大叫：＇你管的着吗？！死婆娘！干活去，我要娶尼科尔小姐做我的姨太太。看什么，打死你！＇他就是这么说的。”
巴斯老人拿起自己的象牙烟斗，吸了吸，吐出一阵烟雾后好像才缓过劲来：“人家对你好。你不接受吗？”
尼科尔厌恶地说：“我又不爱他……”巴斯使劲摇摇头：“不，我的孩子，你错了。塞弗有钱，又读过书，有文化，有前途。你也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想一想。”
“可是……”
“嗯？”巴斯瞪了瞪眼：“你不会喜欢上那个穷鬼了吧？”
“啊？”尼科尔哭白了的脸忽然变得红润起来。
“嘿，尼科尔！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那个臭小子，看上去都二十八九岁了，说不定三十了。而塞弗一一看看人家一一英俊潇洒一一才二十二岁。塞弗有钱，那个穷光蛋呢？依我看，五年也凑不了三百块。你去享福，又不是要你命！人家有两个大牧场，一年起码也要有好几百。还有，今天人家找过我了，他答应带你去加拿大玩玩，再送你个纯金戒指，还给我老人家一千美金过好日子哩！”巴斯老人一口气说完，讲得激动了，都站了起来，：“有孝心的好女婿，比你那个狗屁穷光蛋好得多，很多很多！！”
史蒂夫推门进去：“我给你两千。”
老人怀疑自己耳背了：“两千？美金？”在老人看来，他赚两千美金比登天还难，难得多！
是的，史蒂夫在那天晚上收到了一位远方亲戚的来信，史蒂夫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明明无亲无故，怎么跳出来一个姑父？他连这个姑父姓什么都不知道。信里大话连篇，主要内容大概讲的是：我，老彼得，只有你这么个侄子，快死了，没人继承我的遗产。叔侄一场，我的遗产归你了。信里附了三千美元，是现金！
这大概是幸运女神对史蒂夫的最后一次眷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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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以人预料的，包括塞弗，一天后老人同意了。
不过一周后，巴斯肺炎逝世。
再下周，史蒂夫和尼科尔就要结婚了。史蒂夫很高兴，尼科尔又想哭又想笑。
小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有些祝福二人，有些却不屑一顾，还有的羡慕。当然，有了羡慕，就有嫉妒和恨。不过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塞弗。
史蒂夫辞去了餐馆杂工和酒店打零头的工作。他，现在精神抖擞。他，要带心爱的姑娘离开这里，也开一家作坊，再炒一炒股。他，要迎接新的未来。他好像又复生了。尼科尔也卖了小作坊。他们要创家立业。
再过一天，是绝望和落魄的开端。
史蒂夫也希望不是真的，但是真的总会发生，假的都是幻想罢了。
当史蒂夫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塞弗雇的帮手已经死死把他按在了地上，并抢走了他的所以财产。塞弗脸上露出充满杀气和藐视的笑容：“见鬼去吧，史蒂夫，永别。”他摸了摸在内衣袋里的枪，将它拿出来，使劲看着：“再见，不……永别。”“你就不怕犯法被抓么？”史蒂夫威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惊慌。“文盲，你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尼科尔一一是我的一一不是你这个死人的，闭眼吧！”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尼科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
史蒂夫心好像要碎。他挣脱了帮凶的手，去轻吻躺着血泊中的尼科尔。
塞弗也没想到会这样。
史蒂夫的眼角湿润了。他真的没有了全部。
他拔出了腰间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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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事我便不知道了。不过此事之后，有的人说，他杀死了塞弗和那个男人，是因为尼科尔被二人杀死；但也有人说，是史蒂夫把三人都杀死，是因为那个男人兜里竟然有三千美金！凶手没拿，是因为惊慌过度忘记了。我所知道的，只是史蒂夫永远离开了那里。
六年后无人再提此事。此事件也被当地警察局认定是一起极其悬疑的、无法侦破的凶杀案。
一天晚六点，我和妻子刚吃完晚餐，准备去外面散散步，妻子开门时，一个男士闯了进来。那个男人真令我有些厌恶，他的长头发十分凌乱，西装上衣纽扣全没扣，衣服皱皱的，领带歪了，眼神黯淡却散发着一种妙不可言的冷光，好像能把你杀个半死。
我刚想说“哪位”，突然惊奇地发现，这不就是史蒂夫嘛！我既高兴又诧异地问：“老朋友，嘿，史蒂夫，你……”史蒂夫勉强挤出点笑容：“嘘。”又迅速把门关好：“我改名了。我是汤姆-瑞德。”
我的太太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来客，史蒂夫，不，汤姆，被盯得发窘：“借我点钱。”
“你要多少？”
“你身上有多少？”
“不多，十六元五分。进来坐坐？”
“不了。谢谢你，卡尔。”汤姆发灰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笑容，不过马上消失。
“你怎么样？”我递给他一支烟。
汤姆接了：“借个火。谢谢。卡尔，一点也不好。哦哦，不早了，打扰了……也许……我以后会还你的，谢谢你，卡尔。”话音刚落，他便点点头，眼神还是冷冷的，头也不回地开门、关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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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汤姆说过会还我钱，但是他再也没来过，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我四处打听，才打探到以下消息：
汤姆-瑞德，也就是史蒂夫-霍尔，1942年拿着他的所有财产一一五十美元，去炒了几笔，总共盈利二百多美元。同时被当地警察局通缉，也是他也在这时候改的名。1943年之后屡炒屡盈，又赚五百多美元，开起一家染衣作坊。1943年8月股市暴跌，汤姆不仅把作坊亏掉，而且所有的积蓄在一周之内全部亏完，一分不留。1944年到1945年乞讨流浪。1946年卷土重来，又盈利三百美元，却被小偷偷走。此后他倍受打击，直至现在。
之后我便再也不知道关于他的事了。史蒂夫，不，汤姆-瑞德，从此以后销声匿迹了。他也许死了，反正是人间蒸发了。
一一一个幸运人对不幸者的见证
卡尔-史密斯
1968年3月2日一一20年后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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