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即墨》——严氏兄弟

第一回 厂有厂规

我记得父亲叫公良清，母亲叫即墨英。

当我年幼时他俩就不在了。六岁那年我便浪迹天涯，风餐露宿成了家常便饭。我终日在垃圾堆里寻觅残羹剩饭，夜晚在屋檐底下幽会周公。上天垂怜，疾病和灾难肆掠的人间，我安然度过，炼狱般生活一直持续到长大成人。感谢苦难的机缘令我看清了世态人心。

社会是一所大学，书本即为老师，直教我认清世界本质。我两手空空而来，惟一的继承，是享用了父母的姓。

我叫公良即墨，一个在黑暗中奔驰的勇士。

“即墨！即墨！救我！”

一个身着淡蓝色工服的青年抱着头，半蹲在地上发出嘶声力竭的惨叫。

他旁边站着两个男人，双手后背的那个男人身穿白衬衣，满脸横肉，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梳一个汉奸头。

此名男子正是“千事达鞋业公司”的成型车间管工，人称“肥肉彪”。没什么本事，只因肥肉彪的同学的哥哥是千事达公司朱老板的叔叔的妹夫的侄儿的结拜兄弟的姐夫，依靠这么个近亲关系混进厂里。

肥肉彪除了长得一脸肥肉外，为人也极其阴险下流。而且十分好色，他有一句个人名言：没有我泡不到妞，只有我不想泡的妞。

此言一出，厂里的势力鬼，马屁精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大呼叫好，在他们那个流氓圈一时传为美谈。

站在肥肉彪旁边的另一个男人手里握一根警棍，身穿制服，袖子却撸得老高。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仿佛要吃人。此人一望便知，是厂里雇佣的保安。

这保安也就相当于是肥肉彪的手下，没什么文化，小学一年级念过三次，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算不来，勉强能写自己名字，认识男厕和女厕。

然而此人擅长拳脚功夫，从小精通“形意拳”。据说曾经以一挡十，毫发未损，鉴于此人神勇，肥肉彪破除文化的阻碍，提拨此人做了厂里保安队第二队副队长。

因为此人口音特重，别人也搞不清他叫什么名字，干脆称呼他为“二队长”。二队长十分开心，经常打电话告诉亲朋好友，自己终于当上领导了，光宗耀祖了呀。

“寂寞救你？你咋不叫空虚来救你呢？”二队长说完与肥肉彪相视大笑。

地上穿工衣的青年是成型车间的工人，小伙子特别淳朴，生性懦弱，吃苦耐劳却是异于常人。他姓孔名武，即为“孔武有力”之意。

孔武今天挨打的原因很简单，严重违犯厂规，一个小时上了三趟厕所。厂里有明文规定：第十条的第十二小条，冬天每个工人在工作期间允许入厕两次。夏天一次。如有特殊情况，必须以书面形式上报管工，经过全体管理开会研究定夺，最后以签字盖章为准。如有违反，后果视情况而定，一切解释权归千事达鞋业公司所有。

孔武牢记厂规，自知理亏。如果上报管工恐怕膀胱都爆炸了。他以为只是罚款了事。没想到还连累皮肉受苦，以为皮肉受苦只是挨一棍子，没想到挨了好几棍子。

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容易呀，早知道后果如此严重，不如趁早去买一包“尿不湿”。然而历史又不容假设，吃一亏长一堑，下次记住了。

“别打了！别打了！下不为例好吗？”孔武坐在地上苦苦哀求道，眼里噙满泪水。他以为这样就能换来对方的同情，他太天真了。

“你不是搬救兵吗？救兵啥时候到呀？老子等了大半天了还没来，正好太久没活动筋骨了，浑身都不自在。”二队长啮牙裂嘴，甚是嚣张跋扈。

“我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再打出人命了”。孔武话音刚落，二队长又朝他身上打了两棍子。

“哟呵！学会威胁人了哈！今天就算打死你也不负责，在厂里老子就是王法。”二队长说这话时，肥肉彪瞥了他一眼。二队长立刻感受到这刀锋划过的凌厉，吓得在六月的天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深感自己吹牛吹大了，一时收不住。当自己在肥肉彪面前，肥肉彪才是王法。自己只是一个分队副队长，上面还有正队长，正队长上还有副大队长……在这个小场合里自己充其量就是一个副王法。

为了弥补过失，二队长接着大声补充道:“但是这个王法……都是彪哥定的。”

话音一落，肥肉彪身子一抖，两腿发软，差点瘫软在地上。他立忙环顾四周一圈，确定朱老板沒在场才稳下心来，然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肥肉彪拭去额头上流下的一行汗水，转过来狠狠地瞪着二队长。二队长不敢正面迎接这恶狼似的目光，垂着头面色尴尬，额头上也缓缓流出一行汗水。他暗恨自己真不会说人话，不但沒补救反到梅开二度。

原来语言真是一门艺术呀！

突然间，肥肉彪一个弓步上前一把抓住孔武的胳膊，孔武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面露惶恐。以为这胖家伙兽性发作，开始咬人了。谁知道肥肉彪不但没咬他，却一反常态笑容绽放。

肥肉彪把颤颤巍巍的孔武，像拎小鸡似的从地上拎起来，像捧着个传世珍宝。一边还不住地拍去孔武衣服上沾满的灰尘。孔武惊恐的眼神转成了疑惑，包括二队长在内都不知道肥肉彪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只听见“噔噔噔”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响，三人几乎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灰色职业短裙装的妙龄女子正朝他们迎面走来。她一头乌黑长发扎成马尾，刘海齐眉。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拥有一双童话般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像一抹淡淡的枫林，似笑非笑，给她凭添了一份东方蒙娜丽莎的神秘。

此时九点钟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他S型的魔鬼身段上，映出的却是天使的光辉。

三个人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大，口水四角流出，仿佛来人是不是人，是一堆美食似的。

他们中间还是二队长觉悟最高，口水最少，一抹嘴巴，稍息立正，敬一个礼，道:“大小姐好！”

第二回 意外事故

二队长口里的大小姐正是朱老板的妹妹，刚开始工人们总是误以为她是朱老板的女儿。学的工商管理，博士毕业，现为千事达鞋业公司的营销部主管。她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与外国人交谈像我们拉家常，同事们听得简直羡慕死。

大小姐的中文名没人知道叫什么，估计早晚会列入世界之谜。她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叫Cherry，音译过来像是在骂人——“去你”。后来她每次纠正，大家便能从善如流，纷纷改口称“切莉”。反正每次吃梨的时候大家便会无端地想起大小姐来。

切莉从他们旁边像一阵风地飘过，眼皮都没抬一下。肥肉彪的口水流了一地，目送完切莉的背影后灵魂才慢慢附体。他把嘴巴一抹，擦到孔武身上，脸色骤然一变一把又将孔武推倒在地上。

“漂亮！”肥肉彪一脸奸笑，恢复了他正常的面孔。

肥肉彪毫无征兆地暴跳如雷起来，冲着地上的孔武一顿暴踹，一边踹一边大骂:“都怪你！都怪你！”

一旁的二队长瞬间愣住了，眼睛瞪得牛眼大。想不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比自己更变态的人呀，不禁打心底佩服。

肥肉彪踹了还不解气，伸手从二队长手中夺过警棍二话不说，跟着雨点般地抽打在遍体鳞伤的孔武身上。孔武像脱水的鲫鱼倒在地上惨叫地翻滚着。

如果没人上来劝阻，今天会发生两起事故。第一件，孔武被活活打死。第二件，肥肉彪因打人体力透支，累成工伤。

“咣”的一声，一只插着楦头的鞋子由天而降，不偏不倚恰好砸在肥肉彪的脑袋上。紧接着“啊”的一声，肥肉彪捂着头轰然倒地。二队长惊讶地张大嘴巴，缩着脖子不敢相信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

他看肥肉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不过眨眼功夫便焉了，躺地上一动不动，鲜血缓缓从脑门渗出。而且是给一只鞋子杀死，传出去岂不被世人笑死？

二队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第一次碰上这种突发事故还搞不懂如何处理。纠结了半天到底是先报警还是先叫救护车。他权衡之后最终决定还是救人要紧。

于是他连忙掏出手机，手机都在手中颤抖。拨号码的时候霎时又愣住了。这救护车的电话是多少号呀？

二队长转眼望向地上半死不活的孔武，目光如炬。

孔武侧躺在地，眼神恰好与他相遇。

孔武百般忍耐地说:“先叫120……”

“还用你教吗？问题是120的电话是多少呀？”二队长气急败坏地说。

孔武道:“我从来没打过，也不清楚。”

“不清楚还那么多废话？”二队长沒好气道。

二队长收回手机，从腰间抽出对讲机，急忙呼道:“洞幺洞幺我是洞九我是洞九，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洞九洞九洞幺收到洞幺收到，有事请讲有事请讲。”洞幺道。

二队长说：“请问120的电话是多少120电话是多少？”

“什么120什么120？洞幺不明白洞幺不明白，请重复请重复！”洞幺说。

二队长着急道:“120就是救护车120就是救护车！”

“洞幺明白洞幺明白。”洞幺说。

二队长道:“电话多少电话多少？”

“洞幺不清楚洞幺不清楚，请呼洞拐请呼洞拐”洞幺说。

二队长跳了起来，冲着对讲机吼道：“洞拐洞拐我是洞九我是洞九，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洞拐收到洞拐收到。”洞拐说。

二队长说:“电话多少电话多少？”

“什么电话什么电话？”洞拐说。

二队长说：“刚才我和洞幺说半天你没听见吗？你干嘛去了？问你120电话是多少？搞快搞快……”

“洞九洞九，我是洞幺我是洞幺。”洞幺说。

二队长道：“洞九收到洞九收到。”

“讲话注意简洁，注意简洁。”洞幺说。

二队长道：“洞九明白洞九明白。”

二队长又道:“洞拐洞拐，120电话多少电话多少？”

“忘了忘了。”洞拐说。

二队长崩溃了，道：“什么什么？”

“打114打114……”洞拐说。

二队长：“………………”

一个钟头之后，闪着顶灯的救护车拉着警报声缓缓开进厂区。

事故地点围起了一大群上夜班的工人，他们被楼下吵醒后便披着衣服下来看热闹。对着地上的两个男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车间仍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工作，也有少数好奇心强的管理人员从窗口探出脑袋凝望着下面。

还有人掏出手机“咔”地一声，拍一张照。

全厂保安到了一半，一共五十人之多，在洞幺的指挥下负责控制现场环境。洞幺即是厂里的保安大队长，整个人人高马大，声如洪钟，气宇非凡，好似具备驾驭千军万马的能力。

洞幺在现场像个大将军一般，不说话时便对着保安颐指气使，手下们都不敢怠慢，深怕自己意会错了领导的用意或行动慢了会被当场击毙一样，人人谨小慎微，神经紧绷，高度紧张。眼睛时刻瞄着洞幺的脸孔，幸而洞幺脸大容易对焦，一副天生当领导的料。

二队长看洞幺好比仰望偶像一般，眼里闪闪发光。洞幺的每一个表情动作纷纷尽收眼底。牢记于心，将来备用，等到自己做上大队长的那一天不至于手忙脚乱。

但当他回头望向地上一动不动的肥肉彪时，眼里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人一生好不容易碰到自己欣赏的人且又能提拔自己，到头来也匆匆走了。意味着仕途就此戛然而止，前路一片黯淡，回头得另谋出路了。

想到自身饭碗，二队长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让一让让一让！”救护车下来两个抬担架的护工，后面跟着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他们拨开人群进入到暴风雨的中心。

医生看了一眼现场，发现有两个需要担架的人，立马犹豫起来。护士仿佛看透了医生心事，对他说：“让那个活的上担架吧！这个已经死了。”

医生叹息一声道:“有可能是晕过去了。”

护士踮起脚尖观察了一下，说:“脑壳都破了，血都凝固了，看，还有苍蝇飞来绕去……八成死了。”

医生撇了撇嘴，说:“也不见得，晕迷几天的案例多了去了，他最多晕迷两个小时你就判断人家死了？未必也太武断了，你敢不敢打赌？我赌他再过半小时会自己爬起来。然后去食堂吃一碗饭，再自己打个车去医院？”

护士吓了一跳，脸色惨白，一时不敢言语。

医生见状笑了，从白大褂里摸出白手套戴上，然后走向肥肉彪的身子旁蹲了下去。开始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医生捣鼓了半天后，摘下听诊器，喜笑颜开地回头望向离自己一丈开外的护士喊道:“小吴，你过来！”

护士以为自己躲远了便没事，医生这一叫发现全厂的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自己，纵有万般不愿，这时也得过去。于是小吴在万众瞩目下，手抓着自己衣领，嘟着可爱的嘴唇，移动着碎步，颤巍巍地朝医生走去。

医生给护士小吴戴上听诊器，圆头放在肥肉彪的脉搏上。小吴愁云密布的表情霎时舒展开来，大叫道“哇！活的！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