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兽》——一二零二一

第一章、山城陋巷，一痴一疯两傻瓜

痴愚今日很幸运。

一直以来，他都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擅长交流的人，可惜无论是私塾里的同僚，还是陋巷中的邻里，都不愿意与他说话。作为一个话唠，找不到能与自己交谈的对象，无疑是痛苦的，到后来，痴愚就养成了一个人神神叨叨的习惯。

“这人有病。”——这是所有人对痴愚一致的评价。

到如今，山城中还愿意与痴愚交谈的人，除了私塾的先生李青山之外，恐怕就只剩下那些不知痴愚底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了。

痴愚的幸运，就在于他找到了一个刚路过此地的算命先生，并且成功地和对方说上了话。

这可怜的算命先生，生得贼眉鼠眼，比起算卦的，更像是街市上常见的做着偷鸡摸狗勾当的小贼。从面相看，约莫四十岁上下，瘦骨嶙峋的，一脸穷酸相。陋巷中的婆姨们见了，都一致认为这人是标准的江湖骗子，自然不会有人傻着上门被骗。

痴愚从自己家中拿了一个小木凳，放到算命先生摊位边上坐下。一上午的时间，算命先生盼着客人，痴愚就傻傻地盯着摊位上拉着的那条“天地上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横幅。

到了后来，算命先生终于注意到了这生得痴痴傻傻的少年郎，而痴愚的目光也从横幅上移开，这一老一少互相瞪着对方，场面滑稽而可笑。

“咳！”一上午没有进账，现今滴米未进的算命先生咳了一声，把目标放到了这痴傻的少年郎身上：“小孩，看你这样子，似乎对本大仙神往已久。按常理，非是大富大贵之家以重金相求，本大仙断不会开此金口，毕竟事关天机。但今日你我二人有缘，我便象征性地收你一文铜板，为你卜上一卦，如何？”

痴愚的回答简洁利索：“没钱。”

“岂有此理！”算命先生吹胡子瞪眼：“若是为你卜卦分文不取，岂不有损我赵半仙的威名？”

痴愚打了个哈欠。

赵半仙自不肯放过他，退而求其次道：“一个包子总成？本大仙云游四方，身上不带分文，平日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高官富商争抢着请我赴宴。今日一时不慎，到了你这穷乡僻壤中，都是一群不识泰山粗鄙村妇，害得我如今腹中空空，饿死我也！”

“包子没有。干饼子半块，凉水一碗，怎样？”痴愚斜着眼瞥了他一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小鬼头，你少装出这副样子。你若真对本大仙不感兴趣，又怎会提着一把小凳子，在一旁坐了一上午？”赵半仙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倒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样子了：“小小年纪，欲擒故纵这套倒是耍得厉害。今儿我这话便撂在这里，若不给一个包子，休要我替你卜上一卦！”

“大仙，您这话说得不对，”痴愚一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说道：“我坐在这儿半天，不是对您卜卦的本事感兴趣，只是想瞧瞧，自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晓得，自己脚下踩着一坨狗屎。”

“啊！”赵半仙低头抬脚一看，自己脚下果真好大一坨狗屎，只是这么大坨狗屎，今早他为何没有瞧见？这一上午的时间，又为何一直没察觉到异样？半仙脑中灵光一闪，一拍自己的四方桌，指着痴愚骂道：“是不是你这小儿捣的鬼？”

“我若有这本事，陋巷之中，那些爱说人是非的长舌妇，怎敢在我背后嚼我的舌根子？”痴愚不紧不慢地答道：“这坨狗屎，是自己跑到您脚上去的，乃我先前亲眼所见。”

“一派胡言！”赵半仙怒不可遏：“这世间哪有狗屎自己跑到人脚下去？”

“那大仙我问您，这世间真有知晓天机的人么？”

“这个自然有！”赵半仙脸色稍霁，微微得意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痴愚点头道：“既然世间能有知晓天机的人，那为啥狗屎不能自己跑到人脚下去？”

“这……”赵半仙张大口，不知如何作答，最终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非也非也！”痴愚摇摇头，学着赵半仙的口气叹息道：“世间之事，本就千奇百怪，人的见识浅薄，哪里能看得遍大千世界，因为自己没见过，就说这东西不存在，乃是庸人之见！”他看着赵半仙道：“大仙，您怎能因为自己没见过会跑的狗屎，就说这东西不存在！我本以为大仙您是非凡之人，想不到却也是个凡夫俗子！”

“你！你！”赵半仙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个什么来，只得挥了挥自己的破衣袖，骂道：“晦气，晦气！算人者不能算己，哪能想到今日竟碰到了两坨狗屎！”

痴愚听明白了赵半仙的话外之音，也不恼，反而笑嘻嘻道：“大仙，这两坨狗屎，一坨是让您踩在了脚上，鞋子臭烘烘的；另一坨是不是让您吃进了嘴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好自认晦气？”

这一刻，赵半仙终于明白了山城陋巷之中，为何无一人愿意与痴愚讲话。他将头挪到一边，再不愿搭理痴愚。

痴愚见状，将自己的小板凳往赵半仙的摊子靠了靠，凑过去道：“大仙，咱们再继续唠嗑唠嗑几句呗？小子我也不是自吹，整个山城之中，除了我家先生，就数我学问最高，懂得最多。而大仙您又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咱们凑在一起，就是那什么……奸夫**？狼狈为奸？”

“去你的！那是棋逢对手，酒逢知己！”赵半仙气得牙痒痒，这倒霉孩子，真是吹起牛皮来脸都不要了。还说自己是什么山城第二，像这种破旮旯地方，你连鸡头都算不上，顶多能说是个跳蚤脑袋。

“领会精神，理解万岁！”痴愚笑眯眯说道。

可赵半仙打定主意不愿再跟他多说半句了，他把自己横幅收起，打算就这么闪人了。

“大仙，您慢着，走之前给我卜上一卦成不？您别看先前我跟您说话不太客气，可心底里，我对您尊敬得很。故事里不常说么，像您这样其貌不扬、邋里邋遢跟个疯子似的算命先生，一般来讲，都是贼厉害的。”

“砰！”

赵半仙一拍桌，喝道：“谁其貌不扬，谁邋里邋遢啦？本大仙今日便把话撂在这里，整座天下，我给谁卜卦都成，唯独你……”

痴愚拿出一文钱，弹在了赵半仙的桌上。

那一文钱刚从桌上弹起来，赵半仙已紧紧将其抓在手中。算命先生脸上哪还见得到半点愠色，似乎从方才到现在，他脸上挂着的都是这张笑脸：“来来来，少年郎你要问些什么，尽管问就是了。”

“先生大才！”痴愚由衷赞叹道。

“年轻人，像咱们这样行走江湖的人，喜怒哀乐，向来都真假难辨，从不轻易示人，”赵半仙轻咳一声：“闲话少说，你想好你要问什么了么？”

“您既然是算命先生，那我要问的，自然是我的命。”

“问命？生老病死是命，婚娶配嫁也是命；升官发财是命，家破人亡亦是命；今日你路上踩到一坨狗屎是命里一环，明日你喜欢的姑娘却进了仇人的家门，这也是命中注定。”赵半仙淡然道：“命这个东西，太笼统，若真要与你说，便是说上三天三夜，怕是还没起个头。”

“大仙，您说得甚有道理，以至于其中夹杂了一些对我的诅咒，我都可以不去计较。”痴愚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您就随便替我卜一卦吧。”

赵半仙闻言，拿出四枚古钱来，放在桌上，钱上印着“通寳”二字。赵半仙以手指在每一枚古钱上轻点一下，那古钱被点之后，竟不停颤动，嗡嗡作响，过了许久，都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

看到这场面，痴愚的眼皮轻跳，他尽力地板着脸，不想让自己心中的情绪流露出来。这时，赵半仙一面看着桌上的四枚古钱，一面随口说道：“我似你这般大时，也很想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的命，到底是路途坎坷，还是一帆风顺。等渐渐大了，才发现，命这东西，与其问人，不如靠自己去安排。”

古钱的颤动停了下来，赵半仙将四枚排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像是能从这平淡无奇的一幕中，看到星辰变化的轨迹一般。痴愚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将头凑了过去，却听赵半仙接着说道：“你现在的惶恐，是对这人世间未知之事的恐惧。等你岁数再大一些，也会如我这般，看到这世界，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痴愚抬起眼来，看着赵半仙，后者问：“孩子，告诉我，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

“世间的人，都有名有姓，你有何不同？”赵半仙笑着摇头。

“真的，我无父无母，是先生一手把我养大。他不知我姓什么，嫌我蠢笨，就给取名为痴愚。”痴愚认真地说道。

“既然如此，你就应随你先生一个姓，叫李痴愚才对。”

“李痴愚……这个名字，先生不喜欢。”痴愚说道：“我如今万事还得仰仗着先生，所以不敢惹他生气。”

“听你这般说，你家那位先生，似乎脾气不大好。”

“何止是脾气不大好，简直是蛮横霸道！”痴愚对他那位先生深有怨言，如今找到倾听的人，立刻大倒苦水：“先前我说自己是山城中第二有学问的人，不过是句谦逊的话。我早就觉得，自己比我家先生懂得更多了，只是每次我这么说时，先生就会拿起竹条，把我吊起来打。您评评理，这种用拳头讲道理的人，是不是愧为人师？”

“这也未必，像你这般令人头痛的少年，怕也就只有你家先生能忍忍，换作其他人，你未必活得到今日。”

没得到赵半仙的认同，痴愚也不泄气，他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是。不过换作是其他人，我可能又是另一个性子了。”

赵半仙哑然失笑，合着这少年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讨人厌的性子。他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痴愚的脑袋：“你啊你，穷山恶水，一小刁民也！”

话音落后，痴愚眼前，已没了赵半仙的身影。

桌上那四枚古钱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先前痴愚付的那枚铜板钱，还滴溜溜地在桌上打着转。

痴愚耳边听得赵半仙说道：“你这命，现在还在李青山那里，我算不了。等过些时日，我再来替你看看。”

痴愚也不惊奇，他走到算命摊上，把那横幅收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先生这点倒没有骗我，在山城之外，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比我更厉害些。”

“呸！”

远远地，还能听到赵半仙朝这边啐了一口。

第二章 山非山，水非水

山城本就是三河行省中一偏僻的地方，陋巷更是山城中最不起眼的地方，甚至连许多山城的百姓，都不知道自己城中有陋巷这么一处地方。而但凡了解陋巷的人，都会警告那些打听此地的人，不要和这处地方沾上关系。

陋巷并非是强盗地痞人渣的聚集地，但生活在这里的人，对于人类，有着天生的敌意。

因为他们都是异人。

虎人、熊人、羊人……单从样貌上进行比较，异人跟人类没有太大的区别，一些兽化的部位，从某种角度上讲，可以算作另类的美感。而人类与异人之间，也并不存在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恨，但二者之间，的的确确存在着一层难以消除的隔阂：异人厌恶人类高高在上的态度；而人类中，绝大部分的人，始终都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私下里偷偷称呼异人是“人与兽的杂交产物”。

像山城陋巷这般的异人聚居地并不少见，特别是越贫穷、越偏僻的地区，这样的聚居区就越是常见。陋巷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居住在此地的，不光只有异人，还有不少人类。

人类与异人混居，这无论放在帝国哪个地方，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而这一切，都是从几年前开始改变的。

那天，陋巷来了个叫李青山的人，他在陋巷这里，办了个学塾。

没过多久，又有不少人类搬到了陋巷里。这些人不知从何而来，但到陋巷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自家的孩子，送入李青山门下。

本是异人聚居区的陋巷，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类，自然不可能一切太平，这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当这些事情被人轻松平息下来之后，哪怕是陋巷中最顽固不化的异人，也多多少少明白了李青山代表了什么。

于是，学塾之中，除了人类，又多了许多异人小孩。不管是异人还是人类，李青山都一视同仁，他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这个条件看似宽松，实际并不简单。李青山在学塾中讲的东西，可不是“早上好”，“你吃过没”这些问话，别说是十岁上下的少年郎，就连很多大人，在听过李青山的讲课之后，都会头晕目眩，如读天书。

近些年来，李先生的养子痴愚，言谈之间，倒是越来越像李青山了，也是叫人听得糊里糊涂的。只不过对陋巷中的人来讲，李先生说话叫人听不懂，是因为先生他高深莫测；痴愚说话叫人听不懂，是因为痴愚是个白痴。

陋巷中的人，从不将对李青山的尊重，携带到痴愚的身上。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认为痴愚是个傻子，这个满口大话的孩子，一直都是大家口中的笑料。

就连李青山，对自己这个养子，也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今日，李先生学塾讲课，痴愚又来迟了。李先生早已习惯了痴愚的不长进，都懒得去骂，由着他从门后偷偷溜了进来。

学塾的课分为两类，上午的时候，李先生教门下的弟子读书认字，过了中午，弟子们便要运转先生所教授的功法，尝试着打通七门气穴，为日后的修行之路作好准备。

这个世界，天地之间，存在着阴阳二宗，而不管是人类或是异人，只要肉体与人体相似，就可以通过功法口诀，将阴与阳，纳入自己的体内。其中，阳可以淬炼肉体，修阳宗者，达到至境，身体比磐石更为坚固；而阴则可化为气劲，阴宗强者，举手投足之间，便可成刀风剑浪，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阴阳二宗，以功法口诀为引，通过人体的七门气穴，进入人的体内。七气穴分别为：清通、泽阴、天坎、涌泉、会阳、赤林、龙溪。其中，前四者属阴，后三者属阳；而龙溪、泽阴、天坎三穴，又被称为上三穴，修炼之时，这三门气穴吐纳阴阳的效果最佳。

现如今，修行之事，早已不是什么秘闻，哪怕是寻常百姓，也能知晓一二。帝国各地，大多设有学塾，十四岁以下的孩童，可入学塾中，由先生指点，逐步打通自己的气穴，为日后的修行做好准备；而十四岁过后，气穴通一穴及其以上者，可入各个行省设置的学院，在那里领取修行功法，正式修行。

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学塾的先生，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门下的孩童们，领进修行的门中，一个人打通气穴的进程，既看自身的天赋，也仰仗着学塾先生的本事。

而李青山，就是极有本事的那类。在他门下，所有孩童，至少都已打通了一门气穴，换言之，就是十四岁时，这个学塾之中，人人皆可修行。而在去年，三河行省最为繁华的登封城中，拥有几百年的历史的老牌学塾，门下学生，每十人之中，有三人可修行，这般成绩，在当时已然轰动全城，甚至连行省之长魏贺书都亲自前去恭贺。若被人知晓在这小小的山城陋巷中，有这样一个人人皆可修行的学塾，怕是没有人会愿相信。

这也是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挤破了头颅，都想将自家孩子送入李青山的门下。可惜李青山偏偏有这么个怪癖，其余学塾先生，巴不得自己门下弟子整日都在努力打通气穴，而李青山却要在上午讲课，教学子读书识字，若是有人在学业上无法通过他的考核，必然会被他从学塾中剔除出去。

但凡有怪癖的人，多半会被嘲笑，例如痴愚；可如李先生这般有本事的人，他的怪癖，在其他人看来，多半是大有深意，所以学塾之中众多弟子，都老老实实地随着李青山一起读书识字，不敢有半分懈怠。

唯有痴愚，最近这几年，很少会在上午来学塾听课。李青山对此，竟从未多说什么，一切都由着痴愚的性子。

学塾中的其他少年，都认为这是痴愚仗着先生养子的身份，才能这样为所欲为。他们暗地里恨痴愚的不识好歹，对这言谈疯疯癫癫的家伙没有半分好感。

事情当然不像他们想的那般。

几年前，痴愚第一次没去听李青山讲课。当天夜晚，痴愚刚刚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就发现李青山已经坐在了桌旁，等着自己。

“痴愚，今日为何不来听课？”

先生一边翻着书，一边随口问道。

别看李青山语气轻松随意，了解自家先生性子的痴愚却觉得，接下来自己恐怕又要被先生吊起来狠狠抽上一顿。

痴愚怕痛，却不是很怕先生，就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先生，我昨日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便决意不读书了。”

“想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李青山没有动怒，神情淡然。

痴愚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书上写的，多是人感悟的道理，可许多写书的人，未必能有我懂道理。既然如此，我读书作何？”

“荒唐，”李青山虽这么说，语气依旧平静，他与痴愚说道：“有资格著书者，皆是帝国有名的学者名宿，你怎会觉得他们还不及你这十岁稚童？”

“可一个人是不是学者名宿，跟他会不会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譬如一个流氓，见人不爽，就会骂人说干你娘亲，后来读了书，便骂人说战汝之亲娘。他不还是一个流氓么？”痴愚看着自家先生，认认真真说道：“先生，一个败类就算学识渊博，才冠古今，他仍是个败类，他若著书，书中写的，仍是败类的强词夺理，我去看了，只会浪费时间。”

李青山终于将手中的书放于桌上，他细细想了想，方才点头道：“有理！”

原先说这些话前，痴愚早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万万没料到一向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先生，竟会认可自己的看法。痴愚高兴得厉害，一时忘了该继续说些什么。

他哪知道，李青山办学塾之前，曾与人说过：“我李青山只会教书，不会育人。”这套理念，与痴愚先前的话，暗中契合。

“从今以后，你不必早上来听我上课。”

听了李青山这话，痴愚正高兴着，却听先生又说道：“只是，痴愚，你可知‘学问’二字当作何解？”

不待痴愚答，李青山已然解道：“人生于世间，不能生而知之，便需学习。只是学能解惑，却也能致惑，学得越多，知道的越多，就更加感受得到自己的无知。那些自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的人，其实只是无知者无畏罢了。痴愚，切不可骄傲自满，你现在所见所知的一切，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拿起桌上的书本，慢慢向着屋外走去。

嘴里似乎还念叨着“山非山，水非水。”

这是痴愚记忆中，先生第一次与自己说了这么多话。但他很快就把这些话抛在了脑后，因为他一直觉得，先生其实在很多事情上，看得还不如自己明白。这并非痴愚自大，而是因为，先生一共有一千多部藏书，他已经全都看完了。

而看同一本书，先生读得，却未必有他通透。

当然，这一切，除了李青山与痴愚二人，再无谁知晓。在其他人看来，痴愚懒惰、低能、神神叨叨，身为了不得的李先生的养子，却活得像个笑话。

面对学塾中其他少年的误解与中伤，痴愚懒得徒费口舌，与他们辩解，而李青山对自己这个养子的境遇，向来是不闻不问的。

所以，当痴愚偷偷从门后溜进来时，周围总会传来几声哂笑与不屑，少年们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抬高自己的品德与地位。痴愚索性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去听这些。他这稚气地举动，让周围的嘲笑又快活了些。

“大哥，这边！”斜对角处，令小天朝着痴愚招招手，压低声音喊道。

痴愚赶忙跑过去，与令小天坐到了一块儿。这个叫令小天的少年郎，今年十二，比痴愚小上一岁，但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发育缓慢，身材瘦小，看着不过八九岁。瘦瘦小小，却长得白净，乍一看，把他错当成小女生也是极有可能的。

令小天是去年入的学塾，他修行的天赋还算不错，才一年的时间，就已打通了清通穴；可惜读书识字上，实在太笨，若非有痴愚帮助，只怕早已被李青山剔除了出去。

正因此，令小天佩服得痴愚厉害，他是真心觉得，整个山城之中，痴愚是仅次于李先生的人，平日里总要黏在痴愚身后。只可惜，痴愚嫌他太笨，与他说话，简直无异于对牛弹琴，何况令小天还有个坏毛病，就是别人与他说话，他听着听着，就会睡了过去。几次过后，哪怕话唠如痴愚，宁肯一个人神神叨叨一阵子，也不愿与令小天说话。

当然，在被学塾中其他人指指点点的时候，还能有这么一个真心崇拜你的人，这一点让痴愚还是打从心底里高兴。虽然他敢肯定，令小天敢在这种情况下还与自己凑在一块儿，并非是因为义气，而是这天然的傻小子，到现在都还没注意到，痴愚在学塾中是被其他人排斥的存在。

“大哥，你今儿怎么又来迟了？还好先生没注意到，不然你肯定又要倒霉了。”令小天压低声音，悄悄问道。

“笨！先生怎会不知我来迟了，只是我这一次来迟，是因为碰到了天外高人，事出有因，先生知晓这一切，才饶过了我！”痴愚纠正道。

不远处，李青山朝着这边看了一眼，旋即又低下头，读自己的书去了。

先生这般举动，看在令小天眼中，自然是肯定了痴愚的话，令小天更加崇拜了，忙问：“大哥，是什么样的高人？是不是比卖稀粥的阿黑还要高？”

卖稀粥的阿黑，是陋巷中个头最高的人，就连李青山，也不过刚好打着对方的肩膀。

痴愚一翻白眼：“高人，说的是他的本事高，不是个头高。平日里叫你多读些书，别总闹这些笑话。”

他教训令小天时，脸不红心不跳，全然忘了自己先前与赵半仙说话时，乱用俗语，把后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事情。

正当痴愚准备与令小天说些赵半仙的事情时，却听另一边传来闹哄哄的声响，在一阵惊叹与羡慕中，有人说道：

“李先生，青青打通了泽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