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的男人》:楔子 山雨欲来
楔子 山雨欲来
时间:22时左右;地点:小巷。
一阵说来就来的诡异狂风刮得烟尘漫空,噼啪一阵脆响,竟连电线也扯断了一根,狂甩的断头迸跳着危险的电弧和火花,像一条扭动抽搐的狰狞毒蛇。
隔街就是依然喧嚣的朱雀街,但这里却安静的如另一个世界。
阵风过后,在明灭不定的巷灯下,突兀地现出两个身影。
一个影子背靠尽头的墙壁,晦暗的光线无法分辨容貌,身着一件白底桃花印记的古风长衫,看身材应该是个纤弱的女子。在她的对面站着一个比常人高大三倍有余的巨汉,小山一样堵在巷中。
“八寒冥主,饕餮!夜巡司牙将楚明,得罪了!”
“哼!”一个音色娇柔的女声听起来却莫名的威严冷漠。
“今乃是阳月阳日,尊主不顾典令肆闯凡间,小将奉令请尊主到敝司核查。”巨阔的黑影,恭恭敬敬的向坐靠在巷头的女子说道。
“哼,奉令,你所奉的是谁的令。”
“当……当然是敝司主事的命令。”
“呵呵,你信吗?别废话了,虎落平阳,要杀就杀少聒噪。”
哼,若在平时,小小的一个南瞻洲夜巡司垂手可破,奈何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先主遗诏,不得已非要在今日子时前来阳间找到“灵珠”,但是,在万古不易的阴阳大道压制下,功力竟然不如区区一个牙将。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这次来到凡间,根据三界条例,确实是触了底线。
不过,老娘的后事已经安排好了,又怕得谁来。
饕餮的眼前幻视出临行时文臣武将和十万鬼卒相送的场景。
黄泉路边,万人跪倒痛哭,哭声震得地动山摇血河倒流,说没有一点不舍,那是骗人的。但堂堂一方冥主,又岂能叫一个小小的牙将看轻。
“尊主误会了,小将只是想请尊主到敝司查明……查明详情,并非是有意对尊主失礼。请……请尊主原宥则个。”
如艨艟巨舰般雄壮的巨汉,且身覆重甲手握钢矛,可面对着这萎坐在地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却好像由衷的恐惧。
哪能不恐惧呢?
对方是谁?那是能与近边冥主铎尔命、孤独冥主苦方舟三足鼎立,各自割据一方的霸主,是凶名与艳名震撼三界的女魔头,自己只是一个听调听宣的小卒,身份的差距实在天壤云泥。
见对方无视自己的话,楚明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为何援兵还不来。
楚明不由回想起这次遭遇的来由,实在是无中生有的怪事。
有人密报夜巡司,八寒冥主饕餮将会在今夜闯入阳间。
本来谁也没有理会这种无稽之谈,可不是嘛,哪有幽冥之人会在阳月由其是阳日来到阳间,更别说是阴域的冥主了。
因此,夜巡司还是照常的运作各司本职,根本没有人理会这条密报。
但楚明是个爱较真的人,毋宁说有点死板。
既然密报说了,他觉得至少有必要派人去查看一下以防万一,但是上司完全不予理会,说是消息来源不清不楚,内容更是无稽之谈,随手将报信之人赶了出去。
楚明知道上司听不进劝谏,所以打定了主意,自己多留点意,不要使邪祟钻了空子霍乱人间。
甫一交手,楚明就知道,今晚肯定可以将她拿下,这可是天下第一惊世的功劳,也是天下第一的烫手山芋。自己的职权根本无法决定一个冥主级大人物的去留。他可以硬着头皮跟她交手,因为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但是眼下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他既不敢抓,更不敢放。他现在等的,是城主大人——本域最高长官——的命令。
他虽为一武将,但是心里也明白,这次越过上司,直接上报城主,是明白的告诉城主大人上司渎职,这在官场乃是大忌,他相当于自断了前程。
但是他不后悔也不在乎,他相信,正道人间,自有公论。
一个冥主级别的人物,随便跺一跺脚都可以引发无边的腥风血雨,如果……如果自己误杀了她,势必引起冥界动荡,恐怕将会是第二次三界大战的开始,那时候生灵涂炭,一切都因我而起。
千古罪人的锅,他背不起。
楚明内心的纠结可见一斑。而且,时间越来越接近子时。
根据那条密报,子时将会有大事发生。
突然一直闪烁不停的路灯悄无声息的熄灭了,小巷里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巨汉楚明感觉身后有异,刚提起钢矛想要转身喝问,哪曾想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长剑,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无声无息的将巨汗雄壮的身躯斩为两截。
轰隆一声,死尸倒地。
“嗯?”
饕餮用印有桃瓣的衣袖擦了擦嘴角干涸的血渍,路灯的明灭对于她来说丝毫不受影响,即便此刻,天地在她眼里也清楚分明。她举袖掩着檀口,眉角轻轻一挑,眼神中爆发出无边的杀意。
“摩延多洛!”
饕餮一眼就认出这个将司将腰斩人,他那件包裹着全身的斗篷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知道你这么做吗?”
“吾主心慈,不忍教苍生涂炭,吾心如铁,愿助吾主君临天下。”
黑袍人声音沙哑镇定,显示出沉稳的性格和坚定的执念。
“你已使用禁法,天地三界从此再无你立锥之地。”
“不劳费心。”
黑袍人全身包括双手尽拢在袍中,那柄还在滴血的长剑却自行悬起,剑身流动着危险而神秘的波纹,直指前方的饕餮。
失控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局。
先主的遗言,只有到达特定的时刻方才揭晓,时间就是今日午时。从宣布先主遗言,到决定独往阳间,再到离开冥界,前后不出三个时辰,即便这样,竟然也被人觑准机会做了一个局。
她现在已经不想追究是谁泄露了行藏,知道“灵珠”具体方位的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腹,其中的每一个都是她完全信任生死相托的人。
她不想去想,眼前的局面,她也没有机会再去追究。
摩延多洛就是意外中的意外。
但是死与死是有区别的,摩延多洛就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不怕死,甚至已经指定了继位的下任冥主,但是如果自己的死使自己的八寒冥域蒙羞,她将死不瞑目,而且全域的子民和将士也将发动疯狂的报复。
摩延多洛必定会以最丑恶的方式将自己诛杀并伪装成凡人守将所为,相传他本人就擅长一种炼魂的邪术,届时只需稍加引导,就会引发我部与人间的冲突,于是三界百年来的平衡将会打破,天下势将大乱。
饕餮看了一眼楚明的尸体,巨塔一般的身体已经变回了正常人的高矮,只不过被人斩为两截,黑红的血浆喷遍布周身的地面。
可悲的人间小将,显然没有了利用的价值,而且在他死后也无法得到安宁,因为三界的和平将从他的手中倾覆,千古罪人的恶名他背定了。
想来摩延多洛肯定已经记录了自己被楚明重伤的证据,而且他催动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禁术,自己却被凡间阴阳大道所压制,此消彼长之下根本无力反抗。
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无力感,向她涌来,轻轻阖上了眼眸。
但是突然一阵温热从胸口传来,她想起那张用于寻找“灵珠”的纸符。
一阵嗡鸣,灵符透衣而出,飞向巷口。
同一时间,摩延多洛的剑也斩了过来。
第一章 相公
“啊!!!!!”一个裸男将手里的毛巾遮在下体夸张地发出一声尖叫。
“谁啊,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不耐烦的嚷道。
话音没落,一个包租婆似的大姐跟着喊起来:“嗨,小白是不是你,再来老娘可告你扰民啊,别以为你是警察就好使,没用,老娘认识你们领导!”
“宋老六,你妈让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把钱给你姐汇过去!”又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趁势嚷了起来。
“我汇它个蛋,老子连下个月工资都给她了,不就装修个房子吗,合着就她是亲生的,老子是TM煤球儿攒的……”
“反正我是告诉你了……”
“妈,我的丝袜呢!”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磨剪子咧哎!抢菜刀!”
……
“裸男”的一声尖叫就像在整栋老旧的公寓楼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了满池的喧嚣,掺和着街边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又错杂,纷乱而有趣,仿佛置身于上世纪的胡同儿里。
然而,将镜头拉回我们的“裸男”那里,事情好像不太妙。
张小白租住的这间房子,一室一厅一卫,一共不到40平米。洗手间连着浴室,中间用布帘隔开。
此时他刚刚擦干身子,刚要去拉浴室的门,门就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同样半果着的——女人。
女子身材火辣,全身上下仅着一件白色HelloKitty的胸罩和同款的内裤……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张小白不认识她啊!
他被吓得一声尖叫,好像被女流氓劫了色一样。
然而那女子只在刚进来的时候看了小白一眼,无论是他的尖叫,还是后来整栋楼的吵嚷,她仿佛一点都不在意。很自然的光着脚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拧开水龙头,弓着身子浑圆的屁股正对着他,用肥皂洗了把脸,眯着眼睛从晾衣绳上拽下毛巾擦了擦,然后在镜子里面照了照,一边拉开镜子下面的抽屉,一边头都没回的说:“没有多余的牙刷了吗,相公?”
完全被无视了的张小白,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一边捂着下体,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你你你你你……你是谁,怎么……怎么在在在我家里,还有,你你你你……你叫谁相公呢……”
“哎?相公,你不记得妾身了吗?”女子转过身来,小白这才看清楚她的脸,那张宜嗔宜喜的面庞,薄薄的嘴唇轻柔绵软引人遐思,细长如柳叶的双眉带着古雅的风韵,整个人仿佛从古画中穿越到人间的仙子。此刻她如画的美眸中含着一汪秋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说不得多么的惹人怜惜。
张小白本来就有见着女孩子说不出整句话的毛病,此刻更是连一个完整的词都崩不出来。
“你你你你……我我,没你你你别……不是不那个……no。”
他用一只手捂托着毛巾遮着下体,另一只手指着那女子,手臂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气,可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哇,相公你身材好好啊,肌肉很多啊,我能摸摸吗?”女子好像忘了上一帧还在“幽怨”的事,瞬间变得一脸迷妹,转而研究起张小白的肉体来。
张小白看着对方戳过来的细长手指,惊得慌忙摆手,却忘记了下面的手是用来托着毛巾的,于是,无辜的毛巾缓缓飘落,张小白与陌生的女子终于“坦诚相见”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今天他休班,本来是悠悠无事的一天,正好可以缓一缓连日以来的疲累,但是家里老妈那边居然给他安排了一个相亲的对象。他一开始死活不同意,自己连见个没什么关系的普通女孩儿都说不出话来,居然还去相什么亲。
但是他从来都是拗不过母亲的,一番挣扎后还是妥协了。
狭窄的客厅里,仅能听到两个人呼吸的声音,约好的时间是十一点半现在已经十点了,不过张小白一定要拉着那个女子对质清楚。
“现在你想起来了吗?相公,妾身的心好痛啊……”女子又一次嘤嘤嘤幽怨地倾诉起来。
张小白家里没有女人穿的衣服,就随便给她找了一套自己做实习警员时候的制服,虽然他身材要比她来的高大,但是颜值就是正义,这话真没有错,浅蓝色的衬衫被里面的饱满撑得鼓鼓的,修长的双腿,赤裸的双足,熨烫妥帖的衣领和裤线,娇柔中透着俊朗的英气,再加上她那宜嗔宜喜的面庞,真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妖孽,竟然一口一个相公,叫的张小白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张小白,虽然吃着国家的公粮,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屌丝。
长相一般,无论是眉目还是脸型,没有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单亲家庭,母亲一人将他供上了大学,此刻还没有退休但是绝对没有存款,将来结婚生子无论什么都得靠他自己的;他扪心自问用了十分努力,奈何天资所限,只有八分报偿,当初用了吃奶的力气才考上了警察学院,在校成绩平平,挨到毕业,分配到一个离家不算太远的城市做起了刑警,这倒是始料未及的大好事。
平淡如水的人生,用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能概括。
在校没谈过恋爱,在工作中就更没胆量了,所以22年春秋疏忽而过,他不着急,他妈妈却先按耐不住了。
但是先不提中午的相亲,眼前的女人才是第一等的麻烦事。
关于昨夜,他只是一鳞半爪地记得一些片段。
自己下班已经是21点多了,将档案柜上锁,收拾了桌面,把办公室的门窗检查了一边,这才锁了门往回走。
走了一半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泄气的歪了歪脑袋,没办法,找地方买点东西吃吧。家里是连冰箱都没有的,住的周围偏僻的连个食杂店都难找,又都这个点儿了,肯定都上了门板。
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泡面一根火腿肠一瓶矿泉水,连塑料袋都没舍得要,攥在手里就走了。
夜色很浓,而且越来越浓。
一个原因是越来越近深夜,另一个原因则是越走越偏离城市的中心区域。
当横穿过朱雀街,突然一阵旋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不得不抻起衣领紧紧地掩住口鼻。
那风来得快去得疾,一瞬间又变得寂寥无声,只不过,此时的寂寥有些让人心下难安,一丝风声都没有,也没有半个人影,与刚刚走过的朱雀街仿佛两个世界。
前方的路灯也灭掉了,张小白的肚子,此时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好像在催促他赶紧回家交租子。
在饥饿的催促下,他继续往前走。
越走越感觉不对,周遭的空气,冷的渗人。明明是夏天,却好像深秋的夜晚。
他不争气的心里直突突,想到了小时候淘气,妈妈给自己讲的关于地狱和魔鬼的故事。在妈妈的故事里,魔鬼必定于深夜出现,出现的时候必定伴随着狂风和寒冷的气息,之所以冷,是因为那不是人间之气,那是地狱之门打开时逃逸出来的怨恨和死亡的气息。
张小白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
可是他刚走到巷子口,先是飞出了一道蓝光,接着一团黑影向自己扑来,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便在股巨大的冲击下昏了过去。
他记得自己是昏了过去,因为之后自己根本没有成逻辑的记忆,偶尔眼前浮现出某个片段,却找不到相互之间有什么联系。
但是在跟这个满嘴称自己为相公的女子交谈过后,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严重的侮辱。
她说她是阴间的鬼王,名字叫做饕餮,麾下强师猛将妖兵鬼卒无算,而自己则是她的丈夫。究其为何自己成了她的丈夫,她说张小白是“灵珠”转世,有庇护阴灵的能力,是她已故的boss给她指派的成婚人选。
说今晚她来阳间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他带他回阴间与她成亲,但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坏人,她为了救他被打得重伤,极度虚弱下失去了穿梭阴阳的能力,甚至,只要离开张小白周围一里之地,就立刻会灰飞烟灭。
因此,只能靠“相公”身上的灵气供养,直到她恢复了法力,才能带他一起回阴间结成连理。
开!!!!什么玩笑!
虽然她说话的时候,句句斩钉截铁一脸的郑重其事,时不时还抹一下眼角的泪花,但是张小白自觉是个正常人,这不是侮辱他的智商是什么。
别说她说得都是无稽之谈,即便退一万步,她确实是鬼王,可是谁TM愿意活得好好的就跑阴间啊。
张小白深吸了几口气,告诉他自己要克制,疯的不是我。
他等情绪稳定下来,还是不敢看那女子的脸,盯着桌面上的玻璃杯说道:“你……你说真的就是真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唉,那你看着我。”女子轻声说道。
张小白犹豫着扭过头去,只见,那女子宜嗔宜喜的俏脸,连带着整个头颅,就那么堂而皇之的飞了起来。
它轻轻的飘到了张小白面前,怯怯地叫了一声:“相公,现在相信妾身了吗。”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
【冥域】
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铜壶滴漏永。
偌大的宫殿长明着火烛,寂寂无声,一条慵懒的身影侧卧在丹陛上的御塌里。
陛台铺着红毯,黑玉制成的御塌,四足雕成龙狮虎豹,每一匹都目光凶煞獠牙毕现,连胡须的弯度都打磨的一清二楚,真个是神工鬼斧栩栩如生,每兽各自分出四颗头颅,分别面向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隐含监察之意。
卧在榻上的女子身着唐代宫样衣装,修长圆润的玉腿从裙装的下摆探出,半蜷半伸着,一只玉藕轻支着螓首,朱唇未点,柳眉未画,倾国倾城的媚态却已呼之欲出。
此刻她轻阖着眼眸,宛如一只正在午睡的波斯猫。
整个大殿里,只有铜壶的水滴,在嗒……嗒……嗒……嗒……嗒……嗒……
“知道了,下去吧。”
女子没有睁眼,叹息似的轻吐了一句,
然而大殿里面自始至终都没有第二个人影,不知道她究竟在跟谁说话,或者,根本是在呓语。
“慢着。”女子又出声道:“吾王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回太师,暂未查明。”一个凉风也似的声音,从大殿的半空吹来,不过若抬头望去就会发现,那里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遣出所有阴媒,务必……你懂吧”女子微微眯起的眼眸紫芒一闪即逝,慵懒的声音,仿佛连解释的力气都欠奉。
“属下明白。”
“如此,去吧。”
大殿里又一次重归了寂静。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皮靴踏在青石砖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靴声殿门处稍停,然后便大踏步走进殿中,笃笃笃笃的靴声就在大殿空阔的穹顶里回响。
来人肩宽背厚,粗壮的小腿与胸肌好像覆着一块块坚实的盔甲,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虬结好似条条怒龙盘伏其上。下身穿的是魏晋时期比较常见的木青色犊鼻裈,上身则是一件暗黄的麻布短衫。
再往上看去,两肩之上本该存放着头颅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
【五国柱·恶首】(注※恶:念wu阴平)
恶首在陛下立定,由于没有头颅,无法知晓他此刻到底是一种什么表情。
“太……”低沉的声音如闷雷,从恶首厚壮的胸腔中传出,但是却被御塌上的女人打断。
“恶国柱不必多礼!”
只见女人先是讶然了一瞬,但立刻便收起了慵懒的作派,从御塌上坐起,将春光隐现的裙摆遮掩起来,玉手又扶了扶云鬓上的金钗凤冠,一时间环佩悉索。
她张开的眸子聚拢着紫光,肃容起来竟有一派天子气度。
“自家人不必如此,”女子玉手扶在股上接着道:“适才冥卫来报,近边域内生乱,十二路外诸侯将其国土瓜分殆尽,并且之后投诚苦方舟的共有五路之多,余下七路还在一边支撑一边观望。正打算请几位国柱一起商议,恶国柱您就先到来了。”
恶首没有说话。
御塌上的女子继续娓娓说道:“于今王上远在阳间某地,但是局势已经刻不容缓,私忖必须派人拉拢那些还在观望的诸侯,当然,能拉的便拉,不能拉拢的也不能留给苦方舟,任其做大就是自掘坟墓。恶国柱您有什么看法?”
“铎尔命已死?”闷雷般的声音又响起。
女子眸中闪过一缕精芒,好像对于眼前这个无头人的敏锐有些意外:“据冥卫回报暂无近边王庭的任何消息,好像被人有意封锁。不过……”女子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据风传,铎尔命昨日也去了阳间。我跟您的看法是一样的,铎尔命应该已经身死。“
“吾王也是……”恶首道。
“是的,不过这一切只是猜测,还没法证实真假。目下最要紧的,还是拉拢那些鼠首两端的诸侯们。”女子平静的说。
“某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吾王那里…”
“我已遣出所有阴媒,有一点消息,必定立刻回报。”又一次截住恶首的话。
“两天以后就是阴日。”恶首好像不以为意,淡淡的说道。
女子紫眸迸出精芒,斩钉截铁地道:“两日足矣,那之后,阴域将有一个崭新的秩序----平分天下。”
“太师找他们商议罢,就不必问某了。”说完,恶首转身向外走去。
行到殿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身上的麻衣无风自动。
“媚娘,你盼望王上归来吗?”还是如前那般低沉,这一句却突兀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也无从判断他的意图。
被称作媚娘的女子凝眸盯着那个背影,半晌无语。
大殿中的空气,陡然间紧绷了起来,好像千钧悬于一根蛛丝上,连水滴声都显得凝滞沉重。
她豁然发觉,自己之前竟然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个无头的背影,甚至从来没有留意过他。
昨日之前,不,甚至片刻之前,这个麻衣的无头人在自己的印象里,都以一个沉默寡言的形象示人,虽然在王庭地位极高,但是存在感却极低,平日里几乎从不踏出自己的府邸,所以千年多的相处,竟没给媚娘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但是此刻看来,这个讷讷寡言的汉子句句话里都藏着机锋,当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她暗叫好险。
她右手玉指轻轻的揉了揉左手的虎口,寻思道,就连这一声“媚娘”都透露着不寻常。
她博闻强记,无论书术文章还是日常琐事,几乎过目不忘,她记得,这是他第二次叫她“媚娘”。
武媚娘,是她阳间的名字,太宗时候御赐的。而诸如武则天,则天皇帝,则天娘娘等等,其他的若干称呼也数不胜数。
但是自从她登基以后,“媚娘”这两个字就没有人敢再提起了。
人不敢提起,不代表鬼也不敢。
至于死后,被举荐为前任八寒冥主文兆冥的太师,与“五国柱”——九幽、恶首、残兵、香婆婆、小六子——结拜金兰,于是就又多了“五妹”、“五姐”这样的称呼,最常叫自己“媚娘”的是那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香婆婆。
恶首第一次叫她“媚娘”还是在结义搭起的那个恢宏的圣坛上。
特意选了个晴天。
青蓝色的天空丝毫没有云朵,呼啸的狂风鼓荡着血河中翻滚的浊流。
老冥主背负着双手,笑呵呵的在座上俯视着他们歃血起誓,那一袭白衣如凡间的闲云般出尘。
喝了血酒,所有人都改口以兄弟姐妹相称,媚娘眼尖,瞥见只有恶首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也不吭声。
她用撒娇似的语气向老冥主央求,说想听恶首叫自己一声“媚娘”,老冥主捋着胡子笑着问为什么,她说她还从来没有听过人不用嘴喊自己的名字呢。
众人都笑了。
恶首还是一言不发。
那时候媚娘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有时候没脑袋还真是个好事,真正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
老冥主笑呵呵的说,“那你就喊她一声罢”。
冥主的话,在冥域就是天命,没有人敢违逆。
恶首就叫了她一声,一转眼几百年时间过去,两人间的对话尤属今日最多了。
所以此刻,这一声“媚娘”,她又怎么能等闲听之。
她凝眸沉吟了片刻,仿佛沉浸在过去千年的回忆里。
片刻后,终于轻轻的说道:
“二哥!”
这轻轻软软的两字,也是她当日在圣坛上回答他的话。
殿中紧绷的那根弦,由于这两个字瞬间消弭于无形。于是又闻铜壶滴漏声嗒……嗒……嗒……嗒……嗒……嗒……
恶首又停顿了少顷,接着大殿外的青石上,传去了笃、笃、笃、笃……的声音。
此时如果有一杆可以称量声音的秤,或许比来时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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