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录之离人歌》免费试读_苏墨行
第一章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又是一年春。
春来了,所以这依山而建,一水绕城过的清水镇,在历经了一冬的严寒后,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温暖。
在这个冬天之前,清水镇还是叫做清水城的,虽然除了有一面似是而非的城墙外,整个清水也看不出哪里有能称得上是“城”的地方。而在二十多年前,清水还是被叫做清水镇的。那一年,昭朝威名赫赫的将军云清,毅然告老归乡。名为告老,但其实云将军正当壮年;说是归乡,可实际无人知晓云将军乡在何方。不知道缘由,但结果很明显,圣上降旨,在清水修了府邸赐予云清,清水的级别也破格升为城,交由云清管辖。
而就在这个冬天,不,准确说是在深秋的一个深夜,传出了云家被抄家的消息,全府上下鸡犬不留。门口石狮上留下的暗红色的血迹让百姓全都心惊胆颤,避云府如避蛇蝎。而有能力有资格说些什么的人,因为知道些什么,也全都禁了声。最终,在深冬,从那个凉沁沁的宫中传来了一道圣旨,降清水为镇。云府的大门上交叉贴上了封条,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云清,乃至整个云家封进了历史。
云府。夜半。或许是因为鲜血的浇灌,庭院中花草长得比往年茂盛,虽然只是初春,却已经要遮掩住断木碎石。然而院中的青石小径未被草木遮掩了行迹,春雨也未能洗去石板上的浮尘,反而是让尘土依着石板的纹理留下了模糊的图案。应是在那一夜的打斗中损了一个缺口的檐角也不会有人来补了,静静地漏下了一道清冷的月光。
似乎是久未有人来了。但奇怪的是,云府大大小小十数间屋子,这时候却有一间屋子亮着烛火。橘黄色的光仅仅照出窗子,再也无法延伸出多远。这么温暖的火光当然不可能是鬼火,所以肯定有人。
“书真多。有时候我都有种错觉,以为这不是云老将军的府邸,而是宰相大人的书房,又或者是陛下的藏书阁。”屋中的人悠悠地叹了一句,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伸指揉了揉眉间。虽是满脸倦容,然而一尺长须依旧纹丝不乱,身形也依旧挺直。“唉,这么没日没夜地看下去,真吃不消啊,想我于天下各地间游走也没这么累啊!”
“黎大人这就说的不对了,游走天下好歹有我一起照应着,这看书可就是你一人的职责了,当然累了。”屋门附近一处稍显昏暗的角落里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形来,“不过说回来,你这身子骨是比袁某人差上许多啊!”
“哼,黎某学文,袁大人你习武,怎能比较?”
“哈哈,也是。对了,外面来了个小家伙,怎么办?抓起来先?”
“嗯?来人了?这清水镇居民避这云府犹恐不及,怎会前来?还是在如此深夜?一个人么?你觉得他要做什么?”
“的确是一个人。做什么就真不知道了,他先是在门外看了一会,而后就对着门上的封条看。”
“出去看看。”说完黎大人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书房是建在正堂的侧边,而正堂是直对着大门的。所以黎大人出了书房,拐了弯就看到了大门……外的街道,以及墙跟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因而在月色下看不清材质。
少年站在门里不动,黎大人便稳步上前,细细打量这少年。衣服不是什么好货色,至少衣袖处有个简陋的补丁。头发不长,脸庞犹有稚气,但眼神极为平静安稳。至少没有因为我前来而慌乱,黎大人心里想着,却发觉眼前这少年正微抿着嘴盯着自己看,不由一愣,觉得自己打量时间有些长,便负起双手,咳了一声,问道:“你这少年,为何来此?”
少年正盘算着若是眼前之人问自己姓名,是报真名还是报假名好,却听到“为何来此”之问,脱口而出道:“不能来么?”
很理直气壮的回答。黎大人很生气,想着门上贴了封条你看不见么,但转念一想,这小镇少年未必识字,便问:“你是清水镇的么?是哪户人家?”
反正不是云家。云家第三代仅有一女,名云梦雪,眼前这少年虽清秀了些,但绝不是女扮男装,这点眼力黎大人相信自己是一定有的。却不想少年把手往西遥遥一指,道:“家住城西十五里外山岭之中。”
黎大人没想到这少年竟不在城中安家,正要再问下去,却留意到少年所称为“城”而非“镇”。转念一想,黎大人便猜到了这少年入冬以来再未入城,不知道城已为镇,也不会知道云家发生的事,应该是这少年依旧以为仍是云府管理这清水之事,前来寻求帮助的。一念及此,黎大人便消了气,又问道:“你来云府何事?”
黎大人很高兴,心想自己终于能在埋头于浩繁卷帙外有事可做。少年很郁闷,心想你都问过一遍了,这又问一遍是什么意思,而我半夜前来,果真有什么事,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告诉你啊。暗暗腹诽罢了,少年嘴上还是恭敬地说道:“也无事。只是见府上熄了灯火,觉得怪异,一时好奇,前来看看。”
黎大人一听,想想也应该如此,虽有些奇怪于这云府以往莫不成夜夜灯火通明,但也未再多思量,便要开口让这少年回去,却转念想到这少年家在镇外如何半夜仍逡巡镇中,而云府是否亮灯又岂是一乡野少年所能过问的,开口道:“你说谎。戒严令已取消,但半夜流连街巷依旧是没有道理的,而云府之事又何须你来过问,你来此必别有用心。说实话吧,孩子。”黎大人自觉这一声“孩子”可以拉近自己与面前这少年的距离,至少没有了高高在上审讯犯人的味道。
可无奈少年一点也不领情,反而是退了一步,沉默一会儿,方道:“听人说云府被抄家了,想来看看剩下些什么可以捡漏。”这理由合情合理,但黎大人哭笑不得,心想这抄家之祸旁人避之不及,你倒敢前来捡漏,不知是无知无畏,还是胆大包天。不过乡鄙少年年少无知倒也情有可原,黎大人便解释道:“一经抄家这府中一切便收归官府,不是你可以捡漏的。”却见少年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不断打量自己,便补充道:“我便是朝廷派来统管此事的官员。”
少年“啊”了一声,显得很吃惊,又退了一步,正巧踢到门槛,便站定了,又复沉默。黎大人也不知有没有说服少年,便继续说:“其实这府中也没什么了,止留一间书房,满是藏书。你若是识字倒也可以给你几本。”
“不识字。”少年这回倒没迟疑,迅速回道。黎大人叹口气,想到眼前这少年为生计所迫,如此行事,十足可怜。可即便可怜这少年,也不能枉法,至少毁了门上的封条,便是蔑视官府的一项大罪。黎大人看着敞开的大门,思虑半晌,实在不知如何定罪,于是对少年吩咐道:“你且随我来。”说罢转身向内走去。
谁知刚转身便听到一句“不去”。黎大人回头一看,见少年已出了门去,正往街上走。黎大人气结,喝一声:“站住”便赶上前来。
少年停在了街上。因为前面很诡异地多出了一个人,正巧堵住了少年的去路。
“袁大人,你可真够快的啊。”黎大人到了少年身后,对诡异出现的那人说道。这人正是先前在房中与黎大人对话的袁大人,不知何时到了街上。袁大人“嗯”了一声,双手往胸前一抱,问道:“这小子怎么办?”
似乎是明白黎大人才是主事之人,少年转过身来,对着黎大人。黎大人看着少年,叹口气说:“国有法理,犯法须定罪,你本无大罪,可别罪上加罪。”
“我犯了什么罪?”
“毁坏封条,蔑视官府。”
“你是说门上的这个?”少年偏过头望了望门,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把它再粘好不就行了?”说罢,不等黎大人说些什么,便走到门前,关上了门。
门是暗红色的,在明亮的月色下依旧显得十分深沉,因此显得贴在门上的白底封条更加显眼,一左一右垂在门上飘荡着。
不对,封条不应该是紧贴在门上的么?不应该是被他从中间弄断的么?现在怎么反而感觉像是当初贴封条时就没贴好呢?黎大人有些奇怪。
少年有些吃力地踮起脚来,不知在封条背面抹了些什么,再往门上一压——于是封条重新交叉着,紧紧地贴在门上。
“好了,原封不动。”少年拍了拍手,稍显欢快地说道。
的确是原封,与原来一样,看不出毁坏或是撕下的痕迹。黎大人抽了抽嘴角,心想这样看来,封条也没什么作用,回去定要进言,提议要将封条换成锁。于是对少年道:“好吧,既如此,便不治你罪了。只是……好吧我且问问你,为何要将封条揭下,翻墙进不是更省事么?”
“我只是想看看封条贴了多久,我身形不够,这封条贴得太高,我只是碰了碰底部,谁知它就分开了。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第二章 锦绣前程
少年的话显得他十分无辜,似乎他是被某个敷衍了事的官差给坑了。认真地道歉后,少年继续道:“至于翻墙,墙太高了,又没有能垫脚的,爬不上去。”
也是,云府的院墙能低吗?黎大人接受了这个解释,便不再纠结于少年破门入府之事,转而说道:“我姓黎,名锦,锦绣前程的锦。我可以给你一段锦绣前程,你,可愿跟我走?”没待少年回答,又说道:“你可以多考虑些时日,什么时候见这封条不见了,便可以入府来找我,或是找他,他叫袁谋。”说着指了指站在少年身后的人。
少年转身看了看先前堵了他去路的袁谋袁大人,又回头看了看黎锦黎大人,不发一言,绕过袁大人便走,很快就消失于夜色中。
“就这么放他走了?要不要跟着?”
“不然呢?他说的话真假参半,偏偏又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另外他还真没犯什么大事,还是算了吧。”
“嘿,或许他与云家有关呢?”
“算了,云家之事本就诡异,不知是何人下的毒手,如此干净利落,连云老将军都遇害了。然而圣上既未深究,又未堵悠悠众口,真不知圣意如何。这摊浑水我可不想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锦绣前程又是怎么回事?你看上这小子了?那个揽才的活我们不是卸下了吗?”
“啊,这个,就算卸下了,我再推荐一个人难道就不成了?兴许此间事了,圣上又让我们暗访民间才俊了呢?”
……
天渐渐亮了。行人极少的街上,一个少年正缓缓地走着,手捧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咬一口便咕哝一句。
“昨晚真是麻烦,都封门了里面竟然还有两人。就算想待在里面,就好好待着呗,又出来转做什么啊,一不留神就被发现了。唉!”
“什么锦绣前程,可以直接去京都么?”
“不对我本来就可以去京都啊……要不他带我去更方便些?”
“啊还是不对,又不是我要去京都,我是要游遍天下的,是那妮子要去京都……”
这少年便是昨夜云府出现过的少年了。昨夜他以为云府无人便偷偷前往,谁知竟然有人,幸好混了过去,更没想到黎大人要给他个锦绣前程,虽然肯定只是个机会,虽然他似乎对这个锦绣前程很是不屑。
“唉,不过这城中倒真没什么云老爷子暗中的布置,这点那妮子倒是说对了。”
“还是要去府上看看啊,不过那两人赖着不走可怎么办啊,我可没多少时间耗着啊……”
少年一脸愁容,吞下最后一口包子,不知道又想到什么,愁容顿去,快步往回走。
……
云府书房中,黎锦正对着桌上多出的一袋包子发呆。
他实在是想不到少年这么快就来了,本以为他要细细思量几日的,再不济总要回家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怎么也不可能这大早上的就来了。更别说这一袋包子,这就算是提前来的谢礼?好歹是要给你个锦绣前程的,你就算现在寒碜,以后也总能买些像样的礼吧?黎锦哭笑不得,又想到大门上的封条怕是又被揭下了吧。
“二位大人劳累辛苦,我就买了些包子给大人当点心。这是全清水最好的一家包子,二位大人尝尝?”少年略带恭敬地道,又似乎是想到自己让大人吃了一惊,不觉露了点笑容。
站在一旁的袁谋一笑,便伸手抓了个包子,一张口便咬去半只。“唔,不错不错,比我买的牛肉面好多了,黎大人你也尝尝?”
黎锦瞥了一眼,道:“你先吃,给我留两个就好。”又转过身对着少年道:“有什么事便直说吧。是动心了?”
少年略一思虑,答道:“确实有些,所以要问问清楚。”
黎锦很满意,心想一大好机缘摆在眼前,你一乡野少年怎能不动心?便点点头道:“嗯。你先别忙,我也有些问题要问问你。”
“大人请问。”
“你可跟你家里人说了?”
“并无家人。”
黎锦与袁谋对视一眼,皆有些动容,虽不知道少年家人是何时故去,但无依无靠成长至今仍属不易。黎锦又问:“你多大了,叫什么。”
到现在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这是很奇怪的事。算上昨夜的,黎大人和这少年已经聊了很多句了。黎锦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少年一直不自报姓名。少年觉得很奇怪,戏本里开场都是大人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而后才有“草民某某”“小女子某某”等等,可这大人昨儿一来便问“为何来此”,又该如何通名,亏得自己当时还想着报假名呢。
“十四了。我叫夜晓寒。”虽然心底觉得大人问话思路很奇怪,但少年嘴上还是恭敬地回道。
姓“夜”?黎锦思量一阵。翻了翻前天为了统计那个秋夜遇害之人所修订的户籍名册,终于确定这镇上并无“夜”姓,便也肯定了少年住在镇外之说。蓦然间不知黎锦想到了什么,竟是陡然站起,盯着夜晓寒的眼睛,问道:“树叶的叶?”
夜晓寒很奇怪为什么黎锦会突然站起,但还是很自然地接道:“夜晚的夜。”
听到这个回答,黎锦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然后他发现了自己正站着,于是稍挪了下脚,又复坐下,悄悄松了紧抓名册的手,道:“嗯,好了,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问题,赶紧问吧。”
夜晓寒应了声,斟酌了会,开口问道:“你究竟能给我什么。锦绣前程的说法太过模糊。”
黎锦道:“可以带你去京都求学,学成后可入朝为官。可以带你去军方,你可以在军中有番作为。甚至我可以荐你去儒门道门,成为像袁大人一样的修行者。你知道什么是修行者吧?”
夜晓寒沉默了小会儿,似乎在消化这段信息,而后道:“知道。说书的说过。打架起来很厉害的那种人。”
袁谋轻哼了一声,似乎对夜晓寒的见解很不满意,但倒也没说什么。黎锦笑笑,说:“无论哪种选择对你而言均是不错的。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我认为入朝为官是最好的。不过还是要问一句,你的选择是?”
夜晓寒低下头,想了许久,又抬起头,道:“有时间我会去看看的。先告辞了。”说罢便毫不犹豫的出了门。
似乎是没想到夜晓寒会拒绝,黎锦十分愕然。无论换谁,路遇贵人,这大好前途在此,总会选其中的一样,谁知道摊夜晓寒身上却是这样一个结果。难道这少年真有什么问题藏着?黎锦叹了口气。
袁谋递了个包子过来,说道:“怎么了,不就是没答应么,有什么问题?”
“不是没答应的事,而是他很奇怪。谈吐有理,举止有礼,说明他受过良好的教导,虽然他有些掩饰,但还是能看出些痕迹。籍上无名,说明他在躲些什么,云老将军再过铁血,也不会漠视一幼童流落在外。”黎锦便说了自己的想法。
夜晓寒在躲避些什么,这个猜想有理有据,但显然还不足以作为夜晓寒不答应黎锦的理由。倒是袁谋一笑,道:“这反而说得通了。兴许是他本就是跟云家有仇,故而逃至山岭之中,云老将军不会为了一幼童兴师动众大肆搜捕,甚至或许以为这小子早已死在山中。而云家一倒,这小子便前来了,看看仇家的下场,很正常嘛。有什么可奇怪的!”
黎锦想了想,只怕真相便是如此。至于昨晚没道明实情,或是这小子以为自己两人与云家有旧,不敢而已。于是说道:“我倒不是因为昨晚的事。来云府无论何事,至少云府倒了,便不会再有事了。我在意的,是他说自己姓夜,又躲在山岭之中,让我想起了……前朝。”
袁谋也明白了,于是沉默,再呵呵一笑,说:“所幸不是。那还要查查吧?”
“这已无关我们的事了。回宫面圣时我会提的。”黎锦皱眉道,“若真如此,这清水的水很深啊。”
前朝,一个很久远的词。
今世是昭朝。前朝便是昭朝之前的周朝。其时四海平定,八方来朝,是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只是后来,不知周朝皇室触碰了什么禁忌,彼此征战不断互相牵制的儒道佛魔四门竟统一战线,尽皆反周。依附于周朝的众多小国也联合起来,讨伐周朝。周朝大军在皇室的带领下踏平了几个小国后,便再也支持不住,分离崩析,顷刻覆灭。而后才是小国间乱战,最终昭朝太祖昭烈帝好不容易才坐稳了江山。
然而周朝覆灭了,周朝皇室却未覆灭。所有人都确信,有一支皇室族人逃出生天,遗留至今。而周朝国姓,为“叶”。
所以虽然夜晓寒说自己姓是夜晚的夜,但黎袁二人依旧不放心。前朝皇室,自然要交由当今的皇帝陛下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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