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日记》——倚剑白云天
第一章
公元2209年,宁静的夏天,宁静的海。远离城市的喧嚣纷扰,光脚站在柔软的沙滩上,吹着咸湿的海风,聆听浪花起落,夏虫低吟。
这一刻,如果能邂逅一场天文奇观就更美妙了。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横跨整个国境,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每个激动人心的过程尽收眼底。这一幕该是多少人憧憬的,它应出现在童话里,而不是急转直下的现实里。
沿海公路上,一辆漆黑的越野车疾驶而过,划破了海边的宁静。车上有三个人,坐在驾驶座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二十出头,憋红了脸,死命踩着油门,转动方向盘的手就像在掌舵一艘即将被海浪吞没的帆船。
他紧张的情绪明显感染到了车后座跟他同龄的一个女孩。那女孩蹙着眉头,时不时地掉头看窗外,忧心忡忡的样子,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也许他们刚从大学毕业,来海边旅行,结果遭遇了突发事件。
这突发事件就是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个怪异的乘客。他不是人,他是外星人,仿佛从太空港跑出来的,一身厚重的太空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比人类大一号的脑袋向前微微凸起,头盔不翼而飞。
他冰蓝色的眼睛忽的一闪,警觉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后视镜。年轻人脸色骤变,因为镜子里出现了追车的黑影,一辆接着一辆,那是军用吉普车!
不一会儿,他们就被追上了,一辆吉普车甚至超车到了他们前面,试图逼迫年轻人停车。更要命的是,他们居然开枪了!
一颗子弹呼啸着迸射过来,瞬间击碎了挡风玻璃,众人惊呼着,视线被飞溅的玻璃碎片遮挡。车头如同失控的野兽,横冲直撞,三个人都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砰的一声,第二颗子弹挟带着死神的祝福,径直射向车后座的女孩。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女孩的身前突然绽放一道白光,比夏夜的流星还要耀眼。那白光消散以后,女孩就不见了。
当女孩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来到一片幽静的树林。周围万籁俱寂,只有星点萤火飞逝。她看清眼前那个人的时候,呼吸变得急促,瞳孔放大。他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同样也穿一件太空服,但他分明是人类。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人跟开车的年轻人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谁?”
“我是一个时间过客。”
公元2509年,宇宙亿万年之中的一年,极普通的一年,对于地球来说同样也是极普通的一年。
这一年,第九次火星移民计划顺利实施,据统计,地球上总共有六千万人民搭乘太空梭飞往火星。伟大而神圣的移民计划实施的第九个年头,一切按计划和《火星移民法》执行,一切顺利!同样值得全体地球人欢庆的是,派遣往猎户星座参宿七的使团访问舰队凯旋归来,并且带回参宿星人友善而诚挚的问候。
这一年,地球上爆发了大面积的H热病,症状与往年相似,发烧,周而复始的发烧,退烧,再发烧,伴有间歇性癫痫症,口吐白沫,内脏出血和休克。死亡率在药物控制之下仍然高达26%,比上一年高出4个百分点。科学家的研究表明,一年一次席卷而来的宇宙热风是罪魁祸首。这种风带有极容易变异的宇宙病原体,可以轻易地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它已经成为每年五月份光顾地球的常客,同样地,也是卫生署官员们的心病。
这一年,地球上爆发了五次局部性战争,总计两千万人丧生。来自太空署的通报,由于全球能源匮乏,致使各地区对新能源争夺摩擦升级,加之宗教和意识形态的对立,共同历史余留问题的分歧,还有外星系妄图颠覆地球政权的敌对分子暗中插手、散布谣言、贩卖武器和情报给交战双方,导致了无休止的流血冲突和毁灭性的战争。
公元2509年的这一年,我已经523岁了,理论上来说,我早就入土了,身体的有机物被分解为无机物,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虽然地球上医学突飞猛进,日新月异,顽固的癌症早在数百年前就被攻克了,随后更有挑战性的疑难杂症和宇宙病肆虐,但在拥有发达智慧和先进治疗仪器的地球人面前,相继都迎刃而解。某年有一个狂妄的富人声称,只要有钱,人类可以实现永生。肉体衰老了,可以花钱更换新的器官,通过克隆技术能够保留身上的胎记、大脑的记忆、原先心跳的频率,甚至于做事的习惯。生老病死,这一自然法则从此将向人类低头。
不可一世的富人最后的结局,是第二年秋天猝然死于亲友们的暗杀,惊人的预言就这样成为泡影。他富可敌国,却岌岌可危,因为人性的贪婪,唯利是图。我们不是神,肉体凡胎,目光短浅,智力同样有待开发,虽贵为高级生命,但对自身的了解几千年以来都没有太大进步。
这仅是我略带狭隘的体会,五百年来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太少了。因为我一直在沉睡,就像童话里中了魔咒,一动不动地躺着,无休止地做梦。周围寒气逼人,冰冷刺骨,我的血液冻结,躯体被完好地保存。
我是冰冻人,双眼紧闭,隔绝了生理活动和时间。名字叫什么我已经忘了,偌大的飞船漫游者号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唤醒我。你可以叫我文森特,或者森。时光的箭呼啸着迸射了五百年,岁月如歌,斗转星移,我仿佛置身事外,不为所动,不为所知。
如前文所述,我来自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地球。当我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狭小密闭、寒气弥漫的冰冻舱内。自动感应系统似乎出了问题,至少有一分钟舱门都没有自动打开,白炽灯泡的光亮让我一阵眩晕。我像蜷缩在一个蛹里的幼虫,觉得既恐惧又陌生。
谢天谢地,舱门还是打开了。我吃力地抬起头,僵硬的颈椎如同灌注了铅块,发出咯咯的声响。整个起身到站立的过程,跟进化中的鱼类脱离海洋爬行到陆地一样艰难,不消片刻,便满头都是大汗。直到我透过小小的坚固的舷窗,视线就像被一块磁石吸引,我看到了全宇宙!
数以亿计的星光闪耀,星云、红巨星、白矮星、双子星、刚刚诞生的幼星、即将毁灭的死星、带环状物的行星、发光的亮星、拖出扫帚一样尾巴的彗星,触手可及的星星海洋,触手可及的全宇宙。
我惊喜万分地往窗外看,数不尽的星光在眼前闪耀,目不暇接,张开嘴,仿佛吸一口气就可以吸进几千颗星星。我来不及辨别哪颗星星最绚烂,哪颗星星形状最奇特,一幕幕新的画面就迫不及待地映入我的眼帘。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飞船来到宇宙深处,毋庸置疑,我是最靠近宇宙的人类,仰头就可以亲吻到星光。
“你好,森,向你报告当前坐标,”人工智能化计算机T的声音在耳边不失时机地响起,拉回我逐渐飘向外太空的思绪,“飞船已经靠近英仙座的阿尔法星域,十五分钟后到达其中一颗暂未命名的行星轨道上,可以选择绕行星飞行,打开天线搜寻能量源分布情况,也可以马上降落行星表面展开地毯式搜索。”
我回答:“前往那颗行星,十五分钟后在行星表面打开降落装置。”
T接受命令,开始下载行星导航图和着落程序,并且启动时逐一向我征询指令。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一半的思绪应对电脑,机械地回答“是”、“好的”、“同意”,另一半的思绪飘在外太空,飘向隐约可见的英仙座,繁星的世界,灿烂无比的星辰的光辉。
我随口说了一句:“尚没有命名的行星吗,那我们叫它新希望吧。”
“这已经是你命名的第十五个新希望了。”
我苦笑着说:“连你也觉得我毫无新意吗?”
“只是担心哪一天旧地重游,你的记忆会混淆。”
“我还能回去吗?”
“可能性也不低。”
T这台烂电脑的语气居然柔和了许多。
“英仙座,那是古希腊神话宙斯半人半神的儿子珀尔修斯吗?”
“你的记忆总算没退化。”
“那就叫它珀尔修斯吧,这是一颗充满战斗意志的行星,你的话多少让我恢复了一点斗志。”转过头,视线往下移,不远的角落摆着另一具冰冻舱,里面躺着一个没有醒过来的女人,她睡得很安详。
她一直都睡得很安详,五百年来我醒过来十五次,但她一次都没有醒,我知道她暂时醒不过来,尽管我愿意用自己的余生,跟魔鬼做交易,希望看到她醒来一次。
“T,我梦到自己穿越时空回到2009年,当那颗子弹飞射过来的一瞬间,我救了微微。”
“这梦是个好兆头。”
“为什么这么说?”
我好奇地抬起头。
“因为你开始接受现实了。”
向现实妥协,对于一个固执的人来说是一个痛苦挣扎的过程。
每次醒来我都会习惯性地看着舷窗,就像透过一口井,长久地驻足观望。吸引我的其实不是窗外绚烂的星空,而是心里的那份期待,我真切地希望听到身后传来一丝响动,或者她睡眼惺忪地问我怎么起得这么早。
如果是这样,我会一脸欣喜地转身,走过去亲吻她,告诉她我们要降落在一颗崭新的星球上,它的名字叫珀尔修斯。
她露出天使般洁白的笑容,伸了伸懒腰,调皮地冲我做鬼脸,然后问道:“老公,早餐做好了吗?”
于是,这一天的开始,将多么的美妙啊。
她的名字叫微微。时光追溯到2009年夏天,我和微微大学毕业,一起驾车到A市的海边旅行。晚上,我们趴在野营帐篷里,品味醇香的红酒,面朝着大海,感受咸湿的海风吹拂发梢,聆听海浪的节拍和棕榈树的叶片翻动的声音。帐篷外的篝火明明灭灭,黎明将至,我叫醒她,指着天空中乍现的日全食,单膝下跪求婚:“你就像一首诗,注定要我修一辈子的韵脚,嫁给我好吗?”
她幸福地点头,微笑着告诉我她愿意,她一生一世都愿意。我俯身海天之间,亲吻她的额角。
那一刻,永恒的太阳消失了,天文奇观辉映着海滩上的恋人,暗夜未央,地老天荒。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缘定今生,我们的爱定格在时间里。
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对快要结婚的情侣,可是那一天,一切都改变了。我们在海边遇上一个伤痕累累的外星可怜虫,他叫W,来自遥远的猎户星座。他正被地球上的科学狂人们追捕,为了把他抓来研究,不惜花重金聘请雇佣兵,布下天罗地网。
W一路逃亡到A市,已经是疲惫不堪,他像一匹受惊的马,慌不择路,直接冲进了我们的帐篷,把微微吓得花枝乱颤。因为分不清是敌是友,我和他结结实实地干了一架。两个人都打到鼻青脸肿,狼狈至极,在微微的劝阻之下,才收手。相比一脸凶神恶煞的我,在W的眼里,微微更接近天使。
她细心地为W清理包扎伤口,外星人伤得很重,遍体鳞伤,当然始作俑者不是我,是那些放弃治疗的科学狂人。他伤口上渗出的血也是鲜红色,就跟我们一样,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猎户星人。褐色的皮肤松弛而布满褶皱,毛孔粗大,因为是用皮肤呼吸而不是肺叶,所以在肉眼下可以看到它们像小嘴一样一开一合。他手脚比我们小一号,可以通过四肢奔跑、弹跳。
我盯着W细长的手,对微微耳语:“真像泡椒凤爪啊,你说是不是?”
外星人的听力出人意料的灵敏,他指着我的黑眼圈,幸灾乐祸地说:“像不像功夫熊猫?”
微微听了,笑得泪花飞溅。
我们和外星人的第三类接触就是这样开始的。两个普通的地球人和一个普通的猎户星人,通过简单的对话沟通,没有利益和尔虞我诈,只是最真诚的交流,顺其自然地成为朋友。
W的危机还没有结束,后面的追兵正源源不断地赶来。夜幕下,有巡逻的直升机在我们帐篷上空时不时地盘旋,探照灯的光圈游弋着,搜寻可疑目标。螺旋桨裹挟着气流,发出隆隆的声响。
我和微微意识到在海滩待越久就越危险,于是决定护送W到H市。因为那里靠近山区,地势起伏,幽深的石洞和郁郁葱葱的树林是最好的隐蔽场所,而且有可能碰到W的朋友。
时间紧迫,我们连夜启程,驱车前往。一路上,我们都是小心翼翼,不暴露任何行踪,连服务站也不停,吃喝拉撒都在路边解决。但无奈一开始就出了纰漏,因为我开的是租来的二手越野车,付费通过刷卡。我的名字很快就被列入可疑名单,成了雇佣兵追逐的对象。
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我们被追兵赶上,拦截。两个可怜的地球人和一个可怜的外星人豁出去地反抗,逃跑。远道而来的追兵配备了杀伤性武器,也许是因为沉不住气,居然向我们开抢了,枪声不断。
我愤怒地咒骂,同时叮嘱微微尽量低下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我忙不迭地掉头冲她说,可我却看到她惨白的脸,双目圆睁,眼神里透出的光芒十分痛楚,十分惊恐,我大叫:“不,不要!”
就这样,枪声响起,她在我眼前倒下,根本来不及向我回应。当时我快疯了,就像被俘的野兽一样哀嚎着,大声呼唤她的名字,胸口仿佛被撕裂一般。
“亲爱的,快起来啊,我们就要甩掉他们了。
“你答应我要陪我一生一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我。
“我们要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每天早上,我要做全世界最美味的早餐给你吃,快点起来吧。
“我们要一起看英仙座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流星雨。”
我歇斯底里的叫喊:“该死的,我们同归于尽吧!”我在情绪失控之余,甚至过激的摆车头猛撞追上来的车辆。
车胎发出刺耳的哀鸣,挡风板、车前镜、车窗玻璃在激烈撞击中粉碎。天旋地转,碎花乱溅,全身的骨骼仿佛都要震断了,爆裂了。
我飞蛾扑火一般掉车头,径直撞翻了其中一辆追车,自己的车也翻了,失去了动力。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响过,从其他的吉普车里趾高气扬地走出一群人,荷枪实弹的。我在侧翻的车里,歪着脑袋,眼睛呈死灰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逐渐向我们逼近。心里暗想道,快点开枪吧,让我死得痛快,拜托你们了!
“森,你在干什么?”
我转过身,撇开一旁拉扯我的外星人,爬到车后座,抱住被鲜血浸染的她,紧紧地抱住,像大树一样的有力。她睡得像个孩子,楚楚可怜。
“我很抱歉,”外星人抱着头,蜷缩在车座上,他冰蓝色的眼眸仿佛被悲伤的海啸吞没。
“你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我最后想和她待在一起,”我平静地对外星人说道。
就在这一刻,我的视线被一团白光包围,白光越来越亮,像芒刺一样。所有人都痛苦地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好久不能睁开眼睛。我乍以为是那伙暴徒向我们扔闪光弹,惊愕不已。
外星人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因为他特异的眼球构造。难以置信,原来猎户星人的科技如此惊人,譬如他们的宇宙光子手枪。几百公尺之外能够精确射中目标,使得对方立刻灰飞烟灭,随风四散。
那一刻,我们的外星援军使用的就是上述武器,等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十分骇人,所有的军用吉普车都残缺不全,满地都是融化掉的零件。现场找不到那些暴徒的一丝痕迹,仿佛人间蒸发了。
白光消散,一片死寂,我和W从车里钻出来,灰头土脸的。从不远处的灌木从里走出三个身材高大的猎户星人,手持光子枪,他们和W长得一模一样,好像四胞胎兄弟一样,举手投足动作一致。
我对那三个外星人说的第一句话是:“给我一把枪,让我自己了断。”
“你发什么神经?”W气愤地把眼珠鼓得老高,狠狠推了我一把。
“快给我,”我大声地咆哮,扭住其中一个外星人的手,企图夺枪。但我明显低估了对方的臂力,直到我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然后像背包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才停止疯狂的举动。
那个外星人静静地看着我,如同一尊经历过时间洗礼的雕像,低声说道:“生命是无价的。”
“对不起,”我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越说越悲情,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
“你不用说对不起,真的,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W拍着我的肩头,低声安慰,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就跟失语症患者一样,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没有她,我一下子觉得好空虚,命运之神为什么要这样残忍?说过了要在一起一生一世,而现在我却要面对惨淡的爱后余生。
“今后有什么打算?”外星人问道,“我马上要回猎户去了,地球好危险!”
我茫然地摇头,摇完头,又开始发呆,思绪一直很缥缈。她的遗体还在车里,像孩子一直熟睡着,没有任何回应。
“要不你同我一起去猎户怎么样,你需要振作,离开这个伤心地。猎户星的科技发达,远远领先于其他星系,在那里你可以找到很多乐子。
“你要重新面对生活,继续消沉下去这不是你的人生,”外星人苦苦劝说道。
我扭头看他,眼神里少了一点空洞,多了一点光芒。
“你说这个宇宙有很多星系,上面都有人是吧,有文明,有科技,他们也许掌握了让死者复活的秘密。”
我对外星人说出了决定自己今后五百年去向的一句话,我说道:“请你给我一艘最先进的太空飞船吧。”
除了飞船,我还要两个冰冻舱,因为我需要保存她的遗体,还有自己的身体。漫长的星际航行,区区百年寿命的我根本不是时间的对手。我需要冰冻自己,保证细胞的鲜活,越久越好!
要走的路会很长,那是整个宇宙的路啊,数不尽的繁星的海,前途未知,但我一定会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你真是疯了,”W忍不住摇了摇头,同时怜悯地看着我。
三天以后,火星隐蔽的太空基地,我登上漫游者号飞船,开始了梦一般的征程。出发前,我在地球的百货商店采购必需品,自己喜爱的书籍和电影光碟。最后,用掉所有积蓄为她买了一件白色婚纱,她曾经渴望结婚后穿的,长裙及地,缀有蕾丝花边的迷人吊带,细碎的钻石在裙带和胸前点缀。漫游者号起飞前,我给她换上。
就这样,穿过火星稀薄的大气,一头扎进了繁星的海洋,义无返顾的。那时侯,一束洁白的光射进船舱内,装点她素净的容颜。那一幕画面,看起来真的好美,像一首入静的诗,我熟睡的新娘啊。
时光如箭一去不回头,我耗尽五百年的时光,来往穿梭于各个星系之间。为保证全身细胞不至于过早衰老,我和她一样睡在零度以下的冰冻舱内,进入深层睡眠,最大程度停滞新陈代谢。借由飞船的人工智能电脑控制我的生命周期,通过注射激素保证细胞在冰冻状态下不死,甚至鲜活。
每一次醒来都表明我来到一个新的星系,展开新的搜索和冒险。每一颗暂未命名的星球,都被我命名为新希望。
因为是爱的信仰支持着我进行星际航行,我坚信某个星系一定潜藏着能够使死去的生命复活的力量。尽管我屡战屡败,总共经历了十五次失败,耗费了五百年的时光。
宇宙深处究竟有什么奥秘或是未知的力量等待着我,我一直充满期待。同样的,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带着莫名的希冀和想念站在舷窗前,假装往外面看得出奇,心里却在嘀咕着身后怎么着也要传来一点响动或者她伸懒腰的声音。
也许我真的疯了,但思绪还是冷静的,广袤的太空,无止境的时间和冻结的梦,一个疯子应该也会冷静下来。
“报告现在的坐标,”T的声音便会在这个时候不失时机地响起。我转过头,陷入短暂的失落中。十五次的失败经历,从没有使我灰心丧气。相反的,我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逐渐成熟,掌握了丰富的星际航行技术以及在危险星球探险的宝贵经验。这也使我在一次比一次凶险的搜索行动中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公元2246年,我抵达猎户座,距离地球640光年,本想造访W的家乡,却遭遇宇宙海盗的追击。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飞船调转航线,偏角度驶过一颗即将核爆的超新星。由于避开恒星自转轴,加之漫游者号外壳无与伦比的坚厚钛合金钢板作屏障,使得我免于高能伽玛射线和宇宙粒子如雨般的侵袭。
那些宇宙海盗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的舰船完全暴露在高热的能量漩涡中,就像一枚鸡蛋置于微波炉中。船体爆炸后产生绚烂的极光,四散开来,装点整片星域。
后来才知道那是著名的参宿四,猎户座第二亮星,夜空中发出橘红色光芒的苍老恒星,在半个世纪前就有人预言它将爆炸。当参宿四爆炸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巨响,产生了无比耀眼的光芒,如果当时我还在地球上,那将会在天空中看到两个太阳。
爆炸持续数月之久,当我离开猎户座,透过舷窗最后看了一眼,发现它已经慢慢变暗。总有一天,它会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如同一个谢幕的演员,黯淡无光,生命也走到尽头。
公元2304年,我来到御夫座,这里有一半沉浸在美丽绝伦的银河中,整片天幕如同镶嵌了无数的碎钻。在一颗名叫AE的星球上搜索,由于四周布满红色烟雾,而被人们称为燃烧的星球。
在那里,我惨遭异形生物围攻,乘坐的登陆车被怪物的酸液腐蚀报废,我只能徒步逃跑。幸好随身携带着光子枪,才避免死于非命。临走前,我仰望天空,居然没有错过一场流星雨。每分钟天顶流量达1000颗以上的流星暴雨,而且以火流星居多,我的心跳愈加快速,因为那是一种久违的激动。
上一次,御夫座流星雨的母彗星造访地球是公元1911年,下回造访就要在两千五百年以后。我在充溢着氧气的头盔里重重叹了一口气,全身都被火流星的光芒映成火红色,就像一根渺小的火柴,两千年以后连漫游者号也要成为宇宙的尘埃,而我将在何处?
那年夏天,英仙座流星雨造访地球的时候, 我从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仓皇地跳下来,双脚落地,我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在一家建筑单位实习近一个星期,我已经光荣地瘦了一圈,整个人又黑又瘦,就像在油锅里炸过一般。
月明星稀,刚洗了澡的我穿着背心短裤,拖着人字拖,一个人在校园里溜达。背心是工地里发的,后面印着醒目的XX工地,远远看去,活脱脱一个农民工进学校,引来不少笑声和侧目。我依然我行我素,在遇到微微之前,我有多极品就有多极品。突然想到应该买点水果犒劳自己,我打定主意,便来到11号公寓楼下的水果店。
那个老板是很精明的人,天黑后就在门口摆一台21寸长虹电视,播放奥运会的比赛,吸引眼球。那一天晚上,有两个女生安静地坐在电视前,她们看电视好像入了迷,不管周围有多嘈杂,她们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屏幕。那一刻,我伫足在水果店门口,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个女生身上。她很有个性地戴一只耳环,那耳环分量不轻,在夜幕中闪着银光。她的头发直直地披在肩上,穿一件浅蓝色的T恤配洗白的牛仔裤,清新脱俗,让人印象深刻。
我就这样注视她的星眸,忘了来水果店的最初目的。她的微笑甜如蜜饯,我内心蠢蠢欲动,想要上前自我介绍。就在这时,有个蛮横的男生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抢过水果摊上的电视遥控器,就想换频道。以往碰到这种情况,我至少会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用三字经好好规劝人家。
这一次,我实在有些沉不住气,闪电般出手,用肘部直击对方的侧脸。那个男生闷哼了一声,脚步踉跄,扑倒在水果摊边。要命的是,他的面前正好是一堆臭烘烘的榴莲,皮厚肉硬,而且尖刺密布。可以想象这次事件给那个男生留下了无可弥补的心理阴影。
他也伤得不轻,皮开肉绽的,为此,我垫付了一整个月的薪水给那个男生治伤。他还不解恨,纠集了一帮同学找我算账。但那时候,戴耳环的女生已经跟我开始交往了,她就是微微。那个男生的同学有一半她都认识,在同一个系上,所以这件事就这样被压下去,风平浪静。
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记忆依旧清晰。榴莲是我最讨厌的水果,因为它的气味,跟一战时德国人用的毒气一样,让我避之唯恐不及。但那天晚上,我却忘记了榴莲的气味,因为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她身上,看她晃动的耳环,耳边回荡着她的惊呼声,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担忧。
她走过来对我说:“你没事吧?”那个男生则死皮赖脸地应和:“他当然没事,有事的是我。”
然后,她身边的一个女生兴冲冲地指着夜空,说了一句话,成功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因为她说:“好多星星坠落了。”
那个女生要不是第一次看到流星雨,就是很有潜质成为诗人,她的形容实在是唯美贴切。就在流星雨造访地球的那个夏天,我和微微初次见面,我们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在没有交往之前,她一直以为我是学截拳道的,有一点男子气概和暴力倾向。
公元2349年,我闯进金牛座的宇宙危险区域,接连三次遭到暗星无限大的吸力的拉扯,险些便船毁人亡。
公元2491年,漫游者号驶入织女星系的空旷星域。这一年,历史上称之为宇宙战争年。全宇宙有六十个主要星系陷入战争的汪洋之中,苦苦挣扎,包括远在太阳系的地球也被波及。
这一年,大小战役总计一万次,有超过十亿的参战星球人民丧生。无数战斗力强悍的战舰横行在各个星系间的战场上,排兵布阵,杀气冲天。
这一年,全宇宙的热血都在沸腾,杀戮和罪恶勾当无处不在。各个星系之间稍有隔阂和利益上的纷争,免不了便是一场星球大战。
同时,原本猖獗的宇宙海盗和星系颠覆破坏分子借由战争的渔翁之利,有的购买了大量战舰,有的建立起太空要塞,成为一方领主。他们加强了自身的力量,变得愈加横行无忌。
当时的地球已经被军政府接管,受制于极权统治,民主制已成历史。军事上穷兵黩武,政治上各方角力,四分五裂,经济上贫富两极化越来越严重。效仿美国西部拓荒史一般的星际拓荒,通过血腥镇压其他星球人民的反抗,使得地球人在太阳系独霸。火星成为了富人们的曼哈顿区,无可厚非的经济中心,资源越来越贫瘠的地球本土则成为第三世界。
现在回过头看地球历史,人类受文明曙光的洗礼不超过两千年,在其他更高文明和科技的星球人眼中,我们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但我们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杀伐,将战车驶向太阳系以外。
结果是,地球人被完全蹂躏了,战局一开始就注定了,简直不能用惨败形容。狮子座彪悍的α星人是最早受河外星系文明启蒙的,他们有一支数量庞大的舰队,配备了叹为观止的激光炮和太空战机,可以实现星际穿越,须臾间便可杀到敌方眼前。
落后就要挨打,在著名的三重星系会战中,地球人不仅被α星人打得溃不成军,而且惨遭奴役,成为了别人的殖民星球。最屈辱的是,每年数以百万计的矿工被遣送到M78星系团为α星人挖掘矿产,有七成以上的地球人死在异星,无法归来。
对于悲观的人来说,地球已经没有未来了。但还有人不愿放弃希望,他们不遗余力地通过宇宙岛电台,邀请更高文明和科技的星球人访问地球。宇宙岛电台是河外星系的梅西耶人建立的,传说他们是最接近神的种族,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无限的智慧。
大约在公元1920年,天文学家哈勃在仙女座大星云中发现了造父变星天体,从而计算出星云的距离,最后确定它是银河系以外的天体系统,河外星系的名字就这样诞生了。目前,已经发现超过100亿个河外星系,它们如同辽阔海洋中星罗棋布的岛屿,故被称为宇宙岛。
宇宙岛电台也是这样得名的。数千年来,它一直是星际间的公用电台,配备高频率的电波发射器,加速了各个星系的友好往来。
地球人是最晚知道有这个电台的。大家都憧憬着与外星系的族群取得联络,双方缔结盟约,加强各领域的沟通和学习,这样地球文明才能进步。
但收到的回复都是拒绝,猎户座参宿七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在几百年前,有很多猎户星人受到地球上偏执而狂热的医学研究者的迫害,他们遭到非人待遇,有的甚至被解剖,身体长时间浸泡在满是乙醚的容器里。
如同W一样,参宿星人对地球人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恨之入骨。一直以来,参宿星人都仇视地球人,如果有地球的访问舰队驶入他们的星域,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开火。
这种不愉快的局面,直到公元2500年以后,才得以改善。在参宿星人眼里,长期受α星人奴役的地球人已经不存在威胁性了,相反的,地球人看起来渺小而可怜。出于外星人道主义的考量,参宿星人对地球放开了限制,接受地球访问舰队着落在他们的太空港,开始有官方性的对话。
这一切足够地球人欢呼雀跃了。但事实上,参宿星的安全人员对地球使团的日程严密监视。地球人到访猎户无非是一日游,使团的工作性质跟旅行团无异。关于资源和科技的出口谈判则是无限期的搁浅。
地球没有得到来自外星系更高文明的支持,未来越来越渺茫,人类只能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滑向无底深渊。
公元2491年,对于我来说也跟噩梦一般。这一年,我先后遭遇四次宇宙海盗的追击。最后一次,漫游者号右舷动力装置被击毁,我只能被迫降落在一颗区域不明确的星球上。
“报告现在的情况,”T一板一眼的机器口音在我耳边响起,那一刻我透过舷窗往外打量星球辽阔苍茫的表面。我的睡美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密封的冰冻舱里,双眼闭合,嘴角上有一丝恬静的浅笑。在心里,我多么渴望她能够开口和我说话,一句话就够了,“早安”或者“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那会让我死灰色的脸绽放光芒。
T继续说道:“敌方舰队没有察觉我方隐藏的确切位置,已经有撤离星球空域的动作了。系统自我修复程序启动,半个小时后动力装置将完全恢复。恒星光能充电板打开,天线搜索可疑情况稍后汇报。可以选择在舱内活动,收看红外线立体播报的星际新闻,也可以选择出舱活动,但务必携带光子枪用于自卫,并随时与信号台保持联络……”
T滔滔不绝地报告,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转过身,走到心爱的她的冰冻舱前,俯下身,隔着玻璃冰冷的表面,亲吻了一下她的唇角。那一吻虽是象征性的,但我还是深情款款,因为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那面玻璃是不存在的,而她早已苏醒,亭亭玉立,含笑望着我。
我喃喃地说:“亲爱的,我们降落在一颗美丽的星球上,这里的岩石都像水晶一样光辉夺目,你快起来看看吧。”
我的话没有错。公元2491年,我迫降在一颗水晶星上,星球的矿物分析报告上说,除行星内核为高温岩浆外,其余90%都是全宇宙最稀有的水晶。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光十色,放眼望去是一片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的世界。经由恒星光的反射、折射,我仿佛置身在一个绚丽的光的国度。
难以想象,我的眼睛被炫目的光亮照射得几乎失明,必须戴上墨镜才能适应。我在心里感叹自己居然掉进了水晶的海洋,这可是从未见过的最昂贵数量最惊人的水晶之星!
岁末,大雪纷飞。一年一度的春运,火车票代售点外面大清早就排起了长队,黑压压都是人。我为了帮微微买到回家的车票,在雪中足足站了三小时。有心人天不负,我排在距离售票窗口最近的第二个位置。雨伞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身体瑟瑟发抖,就像秋风中的梧桐叶片来回晃动,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拍我的胸口,估计能听到冰块碎裂的声响。
出人意料的是,还真有人对我动手,他是一个黄牛,排在我前面,也就是队伍的最前面。他大言不惭地说:“我要买光所有车票。” 如果票被他一个人买走了,后面的人都只能喝西北风了。
当时,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当场揭穿了他的身份。要知道,黄牛急了,也会咬人的。他恶狠狠地说:“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坏我好事!”语气就跟旧时上海滩的帮会老大一样。我以为他随口骂几句,就会溜之大吉,想不到他突然跟疯狗一样,张牙舞爪,直接扑了过来。
这架势,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在这时,微微出现了,她二话不说猛推我的雨伞,伞上几公分厚的雪块砸了下来,遮住了黄牛的视线。她再迅疾地伸出右脚绊了对方一下,那黄牛就只能认栽了。整个人扑在雪地上,像倾倒的雪人一样狼狈不堪,引得周围的人一阵爆笑。
微微拉住我的手就走,我不甘心地说:“票还没买呢!”
“对我来说,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微微的话让我如沐春风,心跳加速,体温顷刻间回升。我突然加快脚步,带着微微穿街走巷,来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这里是什么地方?”
微微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她的脸红扑扑的,如同秋天里的苹果,粉嫩而可爱。
“还没开门营业的冰雕园。”
隔着一道栅拦门,在我们眼前是一片冰雕的世界,各种栩栩如生的动物、幻想中的神兽和卡通人物姿态万千地矗立着,静默不语。日光照射到它们身上,绽放出水晶一般的光彩,让人叹为观止。
微微赞不绝口地说:“好美的冰雕,你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
“早上路过时看到的。都说美丽的东西很短暂,但来到这里,你会改变这种观点。因为被冰封住了,时间再也无法改变它。”
“可是这样的美就不纯粹了,是凄美。”
第二章
T再一次不失时机地打断我的臆想,尽管是僵硬的机器语音,但我分明听出里面加快的语速,“报告现在情况,海盗舰队去而复返,这次有更多数量的敌舰来袭。”
我急忙走到驾驶舱,按下主机屏幕按钮,惊人的一幕,我看到数不清的光点在漆黑的主屏闪现,渐渐逼近我方空域。双方遭遇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我拿起对讲机,对T以及全船所有的电脑系统下达语音指令:“现在进入紧急状态!所有战斗型机器人马上进入一级备战状态,全船主炮、副炮、小口径镭射炮、飞弹、光子束开启,填充能量!修复右舷动力装置十万火急,务必十分钟内完工!导航系统升级,光电照明系统和防御系统现在启动!主驾驶座进入手动控制,一切听从我的命令!”
这时候,如果有人走入船舱,乍一听,他肯定会产生错觉,以为里面都是船员,其实活生生的人只有我一个。在一艘宇宙飞船里度过百年时光,说不上是终身监禁,但在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无边无际的孤独,我渐渐地已经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对机器的依赖越来越深。在我看来,T是一个生涩腼腆的少女,漫游者号是我的家。
十分钟后,我看到满天的庞然大物,炮门全开地盘旋在我的上空。万吨级别的巡航舰黑压压地遮住恒星的光辉。转眼间,原本璀璨耀眼的水晶之星变成了一颗阴风阵阵、气氛肃杀的死星。
而此时,漫游者号尚不能立即起飞。“右舷动力装置抢修因为管道堵塞,还需要五分钟时间。”T的声音听来有些沮丧。我心想,再过几分钟我们就成为恒星间四处飞散的尘埃了。完全是孤军奋战的漫游者号,根本不是这些强悍嗜血的海盗船的对手。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就在我万念俱灰之际,宇宙海盗的举动却有点莫名其妙。原来他们没有用雷达天线或者电子眼搜索我们隐藏的具体位置。漫游者号降落在一个低洼的陨石坑附近,周围有高大的蓝水晶石遮蔽。但借助灵敏的搜索仪器,我们是无处遁形的。
况且,敌方舰队群在我方上空距离地面不到三千英尺,我只看到巡航舰静默的炮眼,还有三三两两的太空梭,像结成队形的苍蝇令人厌烦地贴地飞行。
“他们瞄上这些水晶石了。”事实证明,我的判断完全正确。宇宙海盗的太空梭耀武扬威地盘旋一阵后,马上撤离。随后大型的运输舰从天而降,像棋子一样分布在星球表面各处。
至始至终,我冷眼旁观,没有说一句话。巨大的机器臂从黑色的舰体伸出,然后张开尖锐有力的爪子,贪婪地伸向那些价值连城的水晶石。一时间,星球表面变成了无节制的采矿场。如果条件允许,我怀疑他们要效仿愚公移山,把星球整个搬走。
大地开始震动,隆隆机器开动的声响在密闭的漫游者号船舱内隐约听到。我忍无可忍地转过头,拿起对讲机,要求T报告飞船修复的情况。
“目前右舷动力装置已经修复完毕。”
T此刻的报告如同及时雨,我忙不迭地下达命令:“全船立即关闭主要照明信号设备,拉起登陆架,我们要悄无声息地逃走!”
后来,这一切证明我的当机立断是正确无误的。漫游者号在起飞的一瞬间,我的主机电脑屏幕上显示一组奇特的编码,这是通过我临时在行星轨道上放置的一颗间谍卫星截获的外太空信号。当我的飞船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入虚空,扎进稀薄的行星大气层,这组信号正逐一被翻译出来:
立刻启动水晶之星上的核爆炸装置,诱敌深入已完成,接下来便是毁灭!
“全船注意,现在是紧急状况,开启全部推力驱动装置!”我像一名临危受命的消防队长,一边给自己的队员火速下达新命令,一边手动拉杆,将飞船时速拉到最高节。
不管这组信号是否谬误,我总要先确保离开这颗危险星球。海盗们的巡航舰群一下子跳出了我的眼帘,被漫游者号拉开一道无法逾越的距离,但还是象征性地向我开了几炮。我慌乱中躲避,侥幸得以避开,这可比过去玩游戏时上下左右拉手柄艰难得多。
飞船由于极速飞行,舱体在大气层的乱流中一直震颤,好几次我被失重的物件命中,那场景就像疯狂躲避球,惊险而刺激。我忍住疼痛,手一直不离开操纵杆,透过电脑屏幕的光反射,我凝视着冰冻舱里的她,喃喃地说:“亲爱的,为什么我可以勇往直前,一头扎进宇宙的深处,因为我爱你,爱便是我的动力,是我的生命源泉,是我的信仰,请为我祈祷!”
当我说完这句话,身后的玻璃映出一片白光,核爆炸开始了。毁灭性的灾难吞噬一切,光和热一时间将我包围。全船开始猛烈晃动,发出金属的哀鸣声,屏幕上陷入一片漆黑。光电照明系统也被震坏了,黑暗中仿佛置身于墓穴里。
危急关头,我屏息凝神,全力以赴地驾驶飞船。我心里很清楚,越是这个时候,一秒钟都不能犹豫。爆炸的冲击波如同洪水猛兽,我稍一迟疑,或者拉错方向杆,就会被能量的漩涡吞没。我不断调整航向,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冲击波,如临大敌,沉稳应对。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死掉,我要活下去,为了她,我要逃出去。
十五分钟后,核爆炸扩散的光波达到临界点,光和热的能量漩涡开始消退。漫游者号安然无恙地沐浴在群星的光芒中。“亲爱的,谢谢你,多亏你的庇佑,我又侥幸得以逃脱,”我虚脱地倒在驾驶椅上,气喘如牛,手脚乏力。漆黑一片的屏幕重新启动,照明灯点亮,星图上的航线路径逐渐清晰。
“报告最新情况,”久违的T的声音,现在听来觉得无比亲切,“我们已经脱离危险区域,森,这全部是你力挽狂澜的功劳。”
我苦笑着说道:“快五百年了,你总算升级得有点人情味了。我们截获的信号查出来源了吗?”
“系统正在重启搜索,很快便会有结果。”不一会儿,搜索结果出来的时候,飞船的警报器突然火急火燎地响起。屏幕上显示前方十点钟方向距离六光秒的星域有无数的光点闪烁,估计有两万艘以上的舰队集团群在那个区域摆下阵势。一场星际间的浩瀚史诗战争一触即发。
“报告搜索结果,”T不紧不慢地汇报,“信号来源于大熊座友方舰队,频率已经锁定,可以随时进行通话。”
大熊座是北方天空最重要的星座,著名的北斗七星就分布其中。距离地球51光年的大熊座47星是我在最初的星际航行中印象最深刻的恒星。因为它跟我们的太阳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其中的两颗行星跟木星和土星的质量接近。行星表面大部分是火山地貌,持续喷射出黄色的气体,有的地方还存在水源。
大熊星人以忠厚骁勇著称,平均250公分的身高,屹立不动就像一座高耸的巨塔,古铜色的皮肤上覆盖着厚实的毛发,在冰天雪地对抵御酷寒有极大助益。他们的科技远远领先于其他星系,是为数不多的掌握时空之门的星球人,可以进行星际跳跃。
他们的舰队以北斗七星的图案为徽记,逡巡穿梭在星际间,哪怕是最遥远的宇宙边界,也可以朝发夕至。舰队出动多以集团群形式,采用大纵深战术,闪电般将敌军包围歼灭。全天候火力配系的高射炮以及核融合的动力装置所向披靡,几乎没有敌手,连狮子座的α星人也对他们颇为忌惮。
我点了点头,按下通话按钮,对讲机里传来嗞嗞的声响。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聆听,经过内置耳塞的同步翻译,我听到一个有力的声音对我说道:“友方,有没有听到,请回答。”
我马上回答:“请报告你的方位。”
“我方在你方往前十点钟方向距离六光秒的B星域。”
“什么,”我大惊,“你们在开战吗?”屏幕上显示的战斗舰群位置和那个声音说的丝毫不差。
“没错,”那声音听起来沉稳而有力,应该是舰队最高指挥官的声音,“刚才我方用核弹消灭了一伙宇宙海盗,不知道你方有没有看到,这是我们此次远征的序曲。接下来,我们将在该星域的战场上与专制的织女星人展开激战。”
织女星是天琴座最亮的恒星,距离地球26.5光年,在北半球的夏天是最常见的星星,被称为夏夜的女王。它的直径是太阳的3.2倍,质量为太阳的2.6倍,由于恒星的质量越大能量消耗也越大,所以它的寿命只有太阳的十分之一,相当于十亿年。
在我的飞船上有一本梅西耶人编写的《超时空漫游指南》,上面记载了目前已发现的最遥远的星系文明和访问这些文明需要遵守的知识。其中,第601页写道:织女星以每秒19公里的速度向一个黑洞绕行。
也就是说,这个女王总有一天会被拖进黑暗的深渊。织女星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繁衍生息的。《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织女星人为了生存下来,变得愈加野蛮,简直可以用嗜杀成性来形容,不惜发动星际战争,抢夺其他星球的资源。
他们就像蝗虫一般,所到之处必是一片狼藉。天琴座临近的星系是最先遭殃的。公元2205年卡普拉会战,织女星人一举击溃天龙座和天鹅座两大联军,奠定其在银河西岸的军事霸主地位。随后,征伐不断,每隔几十年就会有一次大的会战,一直将战火燃烧到宇宙边界。
“友方,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吗,你们为何一战?”站在自己的角度,我还是十分排斥这种千军万马殊死一战的场面。因为战争没有绝对的正义可言,通过暴力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本身就是罪恶的。
“难道你不知道吗,卑鄙的织女星人早已掌握了让死去生命复活的方法。他们的战士可以再生,并且永不会死,源源不断,他们的气焰燃烧了整个宇宙!我们必须代表正义一方,拼死战斗下去!”
“这是真的吗?”我内心的世界一阵翻天覆地,声音颤抖地问道,“到底是什么方法?”
“目前还不知道,但等我们胜利后一定会揭开这个秘密。”
我几乎是跳将起来,抬高嗓门道:“友方,请让我驾驶自己唯一的宇宙飞船,加入你们光荣的战斗!”当时,我根本没有再细想下去,无论如何我都是奔着复活的秘密而去的,五百年来这便是我至死不渝的信念。如果战斗中我不幸殒命,那也是我的造化。
大熊星人的最高指挥官陷入沉默,在他看来我一定不正常,居然一股脑地想往战争的漩涡里扎进去。他反问了我一句:“请问你为何一战?”
“我要知道那个秘密,那是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为什么?”
“我的妻子死了。”
“你想让她复活,这不可能,”对讲机里传来一种声音,那是紧绷的肌肉舒展时发出的声音,那个人在摇头。
“但你说织女星人可以让死去的生命复活。”
“那可能是一个骗局。”
我叹了一口气,语气坚定地说:“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我劝你还是死心。”
我没有死心,在我一次一次态度诚恳地请求后,最高指挥官终于答应了。他让我驾驶漫游者号进入他们的军阵。我的任务是负责护卫旗舰波塞冬号的安全,也就是做他的卫兵。
听到这个任命,我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乌拉”。T却在泼我冷水,说道:“在旗舰周围的护卫舰至少有一千艘,我们只是其中之一。”
最高指挥官的名字叫托雷,后来我们成为了挚友,我喜欢叫他“铁托”,因为他对朋友很铁,做事豪迈,不拘小节。几百年前,南斯拉夫也有一个叫铁托的人,他因为在二战中抗击德国人,实现国家独立,然后在冷战中反对霸权主义而被世人熟知。他是一个不屈不挠的战士,永远的战士。托雷跟他很像,虽然我讨厌战争,反对杀戮,但我对一个有气魄的战士是深深折服的。
通过电脑屏幕,我们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流。托雷高大魁梧,健硕的肌肉将宽大的制服恰到好处地撑起,给人的印象军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眼珠是栗色的,金黄的长发如同狮鬃一样披散下来。肩上的将星熠熠,这次的会战结束以后,他就会被晋升为元帅,前程似锦。
“你是地球人,为何驾驶的却是猎户星人的飞船?”
托雷不无好奇地询问,在他看来地球和猎户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边。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眼睛的颜色会变为暗蓝;愤怒的时候,则变为血红。
“机缘巧合,我在地球上救助了一个猎户星人,作为回报,他赠送了这艘飞船给我。”
“老实说,猎户星人的飞船在我们这里,只能被拖进博物馆。”
“司令官阁下,我会通过实际行动证明,这艘飞船不是老古董。”
托雷挺起厚实的肩膀,看得出来,之前的对话他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但之后他开始洗耳恭听了。
“侦察卫星给我们带来了令人沮丧的情报,织女星人的数量是我们的两倍,舰队群呈V字形,像口袋一样张开,准备一口把我们吞下去,这是赤裸裸的包围歼灭!”
“这里就是你们的战场吗,为什么不撤离,感觉就像你们的葬身之地。”
托雷双目圆睁,毫无畏惧地答道:
“大熊星人都是与生俱来的战士,不会临阵脱逃的。”
“我说的撤离是一种战法……”
一个小时以后,我提出的战法在最高军事会议上通过了。托雷喜形于色的表情在屏幕上浮现,原来钢铁一样的巨人也会露出笑容。我一下子觉得如沐春风,因为五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对我笑。托雷当即邀请我成为他的幕僚,我没有答应,我已经说过战争是万恶之源。
当织女星人数量庞大的舰队如同繁星一样在战场的另一端闪现,在无线电波里穿梭的接线员的声音变得急促而颤栗,估计手心也在冒汗。作战室的参谋人员跑进跑出,像热锅上的蚂蚁。所有战舰的指挥官拿着测绘仪,一脸冷峻地盯着作战图,严阵以待。
我打了个呵欠,《蓝色多瑙河》那悠扬的旋律在耳边萦绕,此时漫游者号的船舱内,俨然是一个古典音乐演奏厅。我拿出保存已久的黑胶唱片,上面的声槽已经被唱针刻划得面目全非,转速也不再精准,音质差强人意。但现场微小的振动都被录制下来,仿佛依附着时间的质感,勾起无限的遐想。
我想起毕业前的那一场舞会,五月的一个晚上,在学生活动中心三楼,每个人都盛装出席。我第一次穿西装打领带,被领带复杂的打法搞得晕头转向,最后用自创的红领巾打法蒙混过关。结果,到了活动中心才发现不对劲,胸口开始发闷,原来是被锁喉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犯了终极错误,用力扯领带,一扯反倒变紧了,脸涨得通红,透不过气来。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微微出现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棉布长裙,长发在风中飘扬。
“你别动,会越来越紧的。”
那一刹那,我以为是天使来拯救我了。她凑了过来,斑斓的星光倒映在她身上,她的秀发带着梨花般的清香,那香味让我的呼吸变得顺畅。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是我的错觉,星光其实是舞会的镭射灯光,呼吸顺畅只是领带被松开了。
但我一直难以忘怀,直到舞会开始,我携着微微的手,步入舞池中央,背景音乐还是那首《蓝色多瑙河》。我们跟着节奏,配合默契,轻盈地旋转,脚边仿佛能溅起水花来,迅速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你干嘛老盯着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微微,她双颊绯红,羞恼地向我抗议道。但我没有移开目光,因为我已经晕头转向了,居然单膝跪在微微面前。
“你干什么呢?”
微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舞池中仿佛被施了魔法,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那一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微微,嫁给我好吗?”
“你发什么神经!”
我拉着她的手不放,一脸的虔诚,但因为太猝不及防了,微微被我吓得脸色发白。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我几乎要被她在选修课上学会的以色列自卫术掀翻在地了。我们学校总是不同凡响,好好的太极拳不教,教女生改良过的自卫术用来防狼,结果坑害了不少男同学。
“嫁给他!”
偌大的活动中心突然沸腾了,读这么多年书,还是第一次看到求婚,当时在学校里无疑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我依旧单膝跪地,拉着微微的手,不管她如何挣扎,用嘴咬,用脚踢,打死都不松开,像个十足的无赖。
“你到底松不松手?”
“坚决不松手。”
“那我们分手吧。”
我瞬间愣住了,手果断松开,这一招对我来说是致命一击。微微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跑出了活动中心。我呆呆地注视这一切,手还悬在半空,却无力挽回。周围嘘声一片,如果条件允许,我可能迎面被烂番茄围攻。好在大家都是学生,都有文化素养和同情心,最后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排山倒海的声浪,对我呐喊道:
“追上去!”
众人的支持让我充满了能量,我握紧拳头,像一阵风一样追了出去。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个时候放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毕业了很多情侣都面临劳燕分飞的结局,但我和微微不同,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果然不出所料,在活动中心门口,微微的身影如同一道洁白的月光洒落,她一直在等我。
“对不起,我刚才吓到你了。”
我一脸内疚地看着她,身体倾斜地靠在门边,用头去撞门板,以示惩戒。微微关切地伸出手,用掌心垫住我的头,阻止我的自残行为,那一份温柔让我心神荡漾,她说道:
“连订婚戒指都没有,这么小气的人我才不会嫁。”
说完,她嘟着嘴,假装不高兴地转身走到楼道拐角的窗台边。我如刑满释放,兴冲冲地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我本想窜改《列宁在1918》的台词对她说,牛奶会有的,戒指也会有的。就在这时,窗台的天空莫名地亮了起来,一束烟花接着一束烟花在夜幕绽放,绚烂夺目。
我挽起微微的右手,将她的手置于半空烟花的水平线,她的无名指上仿佛戴上了一枚璀璨的花火之戒。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订婚戒指。”
“小气鬼。”
虽然嘴上还是得理不饶人,但我知道她已经心花怒放,毕竟这种不期而遇的场景,加上我锲而不舍的韧劲,她在感动之余早已默许。她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粼粼波光,幸福的泪水就这样陨落。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今晚你真美。”
她又撅起嘴,转过身,掩盖住自己的表情,如同一位迷人的公主,语气中却带着一点傲慢。
“这一次求婚不算数,下次去海边再继续。还有,如果结婚的话,我一定要穿那种蕾丝花边的吊带长裙,上面要缀满碎钻……”
《蓝色多瑙河》的曲调戛然而止,我在驾驶座的黑色靠背椅上抬起头,屏幕上布满光点,宛如银河的光带飘然而过。
当交战双方距离拉近到十公里,只等最高指挥官一声令下,无数的光柱将从战舰的主炮急射而出,映亮整片星域。耳边回荡起《行星》第一乐章《火星——战争之神》的配乐。那是英国作曲家霍尔斯特完成于一战爆发前夕的乐章,充斥着激昂的打击乐和弦乐,给人一种大军压境的紧迫感。
在作战电脑显示的立体影像上,织女星人的V字阵型像巨口一样贪婪地张开,而大熊星人的阵型是纺锤形的,如同一柄匕首作势要直插进去,不仅要撕开敌人的阵型,而且要攻陷其大本营。通常V字阵型的最顶端是旗舰和主力护卫舰的所在。
从战略角度,这是直捣黄龙的战法,也是自杀式的战法。如果担当先锋的舰队前进受阻,特别是在V字阵型末端,受攻击面积扩大,不断有战舰被击毁,残骸和尾随而至的战舰拥堵在一起,就可能导致整个舰队停滞不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被包围歼灭。
织女星人一定摸准了我们的意图,于是将V字阵型的巨口收缩,便于两翼攻击和下一步的围歼。就在这时,大熊星人的最高指挥官托雷向全舰队下达命令,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铿锵有力。
“全体舰队注意,开始顺时针转向,然后分成左右两翼,沿着敌方V字形外侧,集中炮火轰击,并迅速向其大本营方向前进,以期擒贼先擒王。”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意图。通过在敌阵前,出人意料的转向,从左右两翼佯装包抄敌军,在敌舰尚未完成炮火方向调整时,迅雷不及掩耳地打击。然后,全舰队马不停蹄地前进,采用闪击战术,将攻击敌军大本营作为首要目的,一举击溃在数量上两倍于我们的织女星人。
当纺锤形的舰队群开始井然有序地转向的时候,整个宇宙空间都凝固了。织女星人的舰队一片静默,他们对这样突兀的场景毫无反应,因为无法判断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而在战场上赢得时间差就等于掌握了先机,主动与被动的局面很快就分清楚了。
直到我方的纺锤阵型一分为二,俨然变为左右两翼,开始进行包抄攻击。织女星人慌乱了,除了部分舰队在有限的角度用炮火予以回击,更多的舰队则来不及调整方向,完全将后方暴露在外。
大熊星人杀伤力惊人的光柱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战场瞬间沸腾了,光和热的旋风席卷一切。被攻击一方的战舰像脆弱的玩具,被无形的能量之手揉碎,从内部发生核爆炸,爆炸化作冲击波,噩梦般撕开士兵的身体,黑暗的宇宙空间将他们绝望的惨叫吞噬。那一刻,我握紧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嘴里反复念叨:“快点结束吧。”
当处于崩溃边缘的织女星人完成炮火转向,一致对外向我方进行绝地反击的时候,好戏才刚刚开始。
托雷下达了全体贼鸥战机出动的命令。贼鸥是攻击能力最强的太空战机,单座式,白色机身,流线型机翼,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由大麦哲伦星云的M星人设计,灵感来自于地球上的海洋鸟类贼鸥。因其在筑巢期,抢夺其他鸟类的食物而被称为空中强盗。贼鸥战机的攻击性与这只鸟如出一辙,250马赫,相当于音速250倍,配备了激光炮、热核跟踪导弹等。
我们的意图是派战机近距离灵活打击,摧毁敌舰的主炮和导弹发射筒,进一步加速对方的瓦解。贼鸥出动后不久,织女星人也派出了鬼魅战机。两种战机性能各有优缺点,鬼魅速度更快,反应迅疾,但贼鸥的火力更猛,而且稳定性更高。整个战场都是密密麻麻的战机穿梭其间,令人眼花缭乱。
到了这时候,旗舰波塞冬号周围已经不安全。鬼魅战机像身披黑色斗篷的死神不断侵袭,导弹如同镰刀般落下。短短几分钟,旗舰右舷中弹,爆炸的气浪撕开了六十公分厚的船板,从船舱内冒出了滚滚浓烟。
我大惊失色,直接跳将起来,驾驶漫游者号不顾一切地冲撞那些成群袭来的鬼魅战机,并发射集束飞弹。眨眼间,电脑屏幕被白光映亮。由于我的过激行为,导致一次性发射飞弹过量,产生了惊人的破坏力,所有的鬼魅战机都被炸成了粉末,我本人也自食其果,眼睛轻度灼伤。
“司令官阁下有没有事?”
“放心,还死不了,我一举击溃织女星人的事业未完成,宇宙没有迎来和平,死神不会忍心带我走的。”
我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医护机器人推着小推车来去如风,飞快地给我涂眼药水。我眨了眨眼睛,感觉舒服多了,视线变得清晰明亮,又可以驾驶飞船。
好在没事,要不然我就成罪人了,让最高指挥官受到攻击,我这个担任护卫的实在弱爆了。当然,我也无需太过自责,现在战场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下一秒,至少有十艘护卫舰被导弹同时击毁,爆炸的巨浪撞击着漫游者号的船板。
看来要出杀手锏了。我咬咬牙,开启防御系统,将光子束的炮火半径覆盖了整片天空,只要有战机临近,就马上开火。交织的炮火之网,像一道无坚不摧的屏障,让死神无法靠近。
大熊星人的反击也开始了。在防空炮能量填充完毕后,贼鸥战机被第一时间召唤回去,之后杀戮拉开序幕。无数的白色光点像圆盘飞射而出,挟带着死亡和破坏,能量的磁场迸发出电光,鬼魅战机的空域被炮火完全覆盖。
与此同时,深入敌后的间谍战机完成了一项极具危险的任务,凯旋归来。他们在V字阵型的内部核心安置了信号干扰源。那是一个黑色立方体,大小就像魔方,但只要开始运作,就会产生强烈的电磁干扰波,将直径五十公里范围内的信号全部切断。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灾难。织女星人的通讯完全瘫痪,舰队与舰队之间失去联系,所有人都成了哑巴和聋子。紧急关头,只能使用原始的信号灯,但因为战场的能见度和你来我往的炮火影响,又造成时间差。于是,派出了太空梭,作为临时通讯兵。不过,大多都在半途被击落,能侥幸回来的寥寥无几。
这边厢,被孤立的鬼魅战机已经没有退路,被击落只是时间问题,绝望的气氛笼罩在每个鬼魅飞行员头上。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自杀式的攻击,迎着凌厉的炮火,如同飞蛾扑火。不断有战机落在我的炮火之网上,轰的一声,被击成碎片。天空像烧起来一样,漫天的火星,机翼的碎片,纷纷扬扬。
战事进入白热化,到处都在交火,每一刻都有被击落的战机裹挟着熊熊大火,像星星一样陨落,而每架战机上都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在我眼前,战争这台绞肉机正在高速运转着,眼前的一切如同炼狱。
五分钟后,我忍无可忍地拿起对讲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问司令官阁下,是否可以向敌军大本营迂回包抄,在没有造成更大伤亡前结束这场战斗?”
“全体舰队注意,开始最后动作。”
总攻的命令下达后,左右两翼最接近V字阵型顶端的先锋舰队火力全开,以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往前推进。能量的光柱汇聚成两柄惊天巨刃,直接刺向敌军大本营。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了,沿途的阻击部队如同深陷在无声的泥潭中,根本无法招架,虚晃几枪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离胜利就差一步之遥了,就在这时,最前方的侦察卫星传输回一个重要情报,那份情报被托雷转述,他的言语中有一丝隐忧,说道:
“V字阵型的顶端并没有敌军大本营,我们失策了。”
“那到底是什么?”
我皱起眉头,提高声音。战场上就是这样,瞬息万变,战局会变,敌人的数量在变,战略战术无时无刻不在变,已成定局的输赢也可能逆转。
“那是一个时空漏洞,直径约一公里。”
“我不是很明白。”
“按你们地球人的说法,就是二次元空间,一个与我们的时空发生重叠的世界,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洞。”
我哑然失笑,托雷颇为生动的解释让我一下子茅塞顿开。看来他对地球文明做过一些功课,了解我们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这样的人是可爱的。
“请司令官阁下让舰队暂时停止前进,扫荡残余敌舰,并继续派遣侦察卫星,摸清那个兔子洞的所有秘密。”
半支烟的工夫,侦察卫星带回了关键报告。原来那个兔子洞里才是织女星人大本营的所在,而且可能有他们的战舰流水线制造工厂和复活死去士兵的实验室。卫星还用高清相机拍摄了一组照片,托雷通过内部网络将照片传输给我分析。
我一边端详照片,一边沉吟着说:“如果能进去就好了。”
“这不可能,你看照片上,一直有新出厂的战舰穿越时空漏洞,加入战斗。如果我们派遣突击部队,一定会和他们遭遇的。他们的数量简直是压倒性的,络绎不绝。我真担心再这样打下去,我们的舰队只会被拖入消耗战,最后被蚕食殆尽。难道他们真的掌握了起死回生的异术,士兵和战舰都可以重生?”
“我必须进去看看。”
“你疯了吗,这样会一去不复返的。”
我确实疯了,但内心依旧冷静,如同秋天的湖面,波澜不惊。我驾驶漫游者号,在停滞不前的友方舰队的目送下,向那个神秘的兔子洞进发。
舷窗玻璃微微的震颤,屏幕上不时映出闪烁的能量光球,那是在爆炸的一瞬间被光芒吞噬的战舰,一如彼岸的烟火,短暂而美丽。这一切似乎都在为我送行,但因逐渐拉开的距离,变得虚无缥缈。
生命本身不就是一场幻觉吗。不一会儿,我在洞口与一群织女星舰队相遇,他们的舰身焕然一新,应该是新出厂的。双方的炮门全部打开,剑拔弩张。
漫游者号在他们面前显得无比渺小,它本来就是一艘宇宙飞船,最大荷载是十个人,而一般战舰光是运输士兵就达两千人。他们只要发射一枚核融合飞弹,我和飞船就会化为尘埃,在宇宙中飞散。我屏住呼吸,右手紧紧握住操纵杆,左手悬在半空,做好了按下开火按键的准备。
好在这一切并没有发生。第一艘织女星战舰视若无睹地从我的飞船面前驶过,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直到最后一艘战舰,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象征性地通过信号灯打招呼,它在说:“你好,友方。”
为什么是友方?因为在出发前,我将飞船伪装成了织女星的太空梭。只需要通过立体投影技术,在漫游者号外壳投射影像,如同披上一层外衣,就可以实现瞒天过海。我当然不会毫无准备就进入兔子洞,这种自寻死路的做法太荒谬了,虽然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但我还有理智。
兔子洞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黑暗无边的时空。漫游者号驶入兔子洞以后,便按照空中指示灯的提醒,关闭引擎,开始惯性飞行。因为在这里,任何航天器都有既定轨道,就像飞机场的传送带,必须待在轨道里,然后被传送到指定的地点。
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乖乖地当了一回托运品。这个世界,连星星都没有,人造光惨淡地闪烁着,折射出冰冷的气息。在黑水环绕的港湾,确切地说那是石油,在地球上石油是昂贵的资源,但在兔子洞里却随处可见,织女星人一定觉得这些黑色的粘稠液体多得让人反胃。所以,他们把废弃的战舰残骸都扔在了那里。
至于,重新组装的战舰是在流水线制造工厂里。那些工厂高耸入云,建筑风格跟哥特式的城堡异曲同工。高度超过一百层楼的烟囱插入云霄,如同中世纪骑士的长剑,浓烟已经把天空涂抹成斑斓的有毒色彩。所有工厂都没有窗户,只有拱形大门连接传送带,门口重兵把守,表明这里的戒备比星际监狱还要森严。
但我还是进入了工厂,因为我的伪装无懈可击。沿途上,如果有卫兵发现不对劲,漫游者号上严阵以待的光子枪会马上将他人间蒸发。传送带一直将我和飞船送入工厂核心地带。
流水线上,建造战舰的大型机器隆隆地开动着,顷刻间将一艘庞然大物组装完成。战舰的材料是一堆又一堆原生态的矿石小山,它们被倾倒进一个熔炉里,通过高温和冷却工艺,再输入打印机里,打印出崭新的材料。
这还不是最让人咋舌的,当飞船离开流水线,进入实验室,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那些充斥着死尸的培养皿,他们的四肢扭曲在一起,像冬眠的蛇一样。
我也终于看清了织女星人的起死回生术。他们的士兵每一个都如出一辙,就好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原来那只不过是违反人伦的克隆术。他们在克隆同一个士兵,让士兵行动一致,战斗力一致,一切都完全一致。
真相大白了,那确实是一个骗局,一个惊天骗局。它在战略上也算起到了震慑人心的目的。然而,这并不是我所想要的起死回生,我总不可能克隆一个微微,她的思想,她的记忆和性格都无法复制。
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失败和挫折压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要倒下来。而这时候工厂的警报声大作,厚重的大门正在缓慢地闭合,有大群士兵向我这边集结。一直沉默的T突然开口道:“森,是时候离开了。”
“我又失败了。”
一拳挥在控制台上,坚硬的金属外壳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嘲笑,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我的心也在破碎边缘,眼眶里一阵发酸,有咸湿的液体正在积蓄,濒临决堤。
“失败并不代表什么,它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好想放弃。”
“你是疯子,疯子是不会放弃的。”
“也许我已经恢复理智了呢。”
“理智告诉你什么,它让你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这句话让我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危险的境地。已经无暇再咀嚼失败的滋味了,我匆忙擦拭眼角,重新开启引擎。拉动控制杆的那一刻,我略一回头,全身仿佛被电流击中,禁不住一阵颤抖,在视线模糊的边界,仿佛有一个身影屹立不动。那是我的幻觉,我摇了摇头,沮丧中,耳边蓦地响起一首熟悉的粤语歌曲,卢冠廷的《一生所爱》。
“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居然放这首歌,T,你也太后现代了吧。”
我苦笑着说道。飞船开始掉头了,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群穿太空服的士兵,正在举枪射击,子弹像飞蝗一样乱射,那不是一般的子弹,里面包裹着强酸,可以腐蚀飞船外壳。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现在闭合的大门只剩下一条缝隙了。
“微微不可能醒过来,如果要让她苏醒,你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说话间,飞船像离弦之箭,在靠近大门的一瞬间,达到光速的0.9倍。那个时候,我全身感到一阵压迫,胃酸都要翻出来了,因为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的质量增加了一倍多。虽然难受得要死,但为了逃脱,只能出此下策。
刹那间,我的视线里充满了白光,我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漫游者号已经飞出了工厂。身后大门紧紧闭合,将追击的士兵挡在了里面。
离开兔子洞,沐浴着星光,一下子觉得精神抖擞,这个世界虽然战火纷飞,但比那个冰冷的世界好多了,至少更有希望。回到旗舰波塞冬号一隅,我向托雷汇报了自己独闯龙潭的战果。
“进入他们造兵工厂的方法,可以效仿我刚才的伪装术,只要进去,就把他们的大本营一窝端了。”
想不到他听完我的报告,无限感慨地说:“冰冻五百年只为爱人复活,你比这场战斗还要伟大。”
“这么抒情,这不是司令官你的风格。虽然战斗还没结束,但我想是时候告辞了。”
隔着闪烁的屏幕,我挺胸抬头,庄重地向托雷敬了一个军礼。他也回了一个军礼,眼神里透出不舍,说道:“干嘛这么快走,留下来做我的幕僚吧。”
“不必了,我对战争感冒。”
“那就做我的朋友吧。”
我惊异地看着他,但很快便领会了他的心意,微笑着点头。在性格上我们都是直率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言谈默契,理所当然可以成为朋友。虽然不是同一个星系的人,但这种坦诚的情感在宇宙里是共通的。
“多保重,我会通过宇宙岛电台跟你联络的。”
托雷向我挥了挥手,他高大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屏幕里。我的视线长久地没有移开,双脚一直站立不动。直到漫游者号飞离了战场,无数战舰的光点汇聚的光带越飘越远,最后淹没在浩瀚的星海中。
“森,接下来我们去哪个星系?”
T的声音听起来更人性化了,居然还带着一份对未来的憧憬。我的心情大好,仰头靠在椅子上,双脚搁在控制台上,闭目养神。
“午休时间到了,先睡一觉再说。”
“这次只能睡一个小时哦。”
据后来的史料记载:公元2491年,织女星会战以大熊星人大获全胜落下帷幕。这次会战,大熊星人以变化多端的舰队阵型一举击溃了数量两倍于自己的敌军。而且,把织女星人用来制造克隆人士兵和战舰的大本营彻底摧毁,为银河系带来了长久的和平。会战中,大熊星人伤亡士兵人数一百二十万人,战舰被击毁和受损共计六百艘;织女星人伤亡士兵人数六千万人,被俘士兵一千万人,战舰被击毁和受损共计三万五千艘。
只有一成多一点的织女星人回到家乡,曾经叱咤一时的星系文明就这样没落了。他们每天胆战心惊地活着,活在战败的阴影里,活在黑暗无光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总有一天会被黑洞吞噬,而他们只能一代一代地等着,没有人会同情他们。他们已经没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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