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有光》：（一）

（一）

“唉！真厌恶看见他们！”这已经是有光第101次听见奶奶抱怨了，看见不好吗？自己真的好想看见黑暗之外的世界。

有光今年10岁了，圆溜溜如葡萄大眼睛嵌在那张秀气的小脸上，光亮的黑发扎成两个麻花辫子，垂在耳后，身上的蓝布衫是奶奶用一大袋谷子向地主徐有才换来的，是有光最喜欢的衣服。从一出生，她便看不见，眼睛水灵灵的，却没有焦距。有光最大的愿望就是看那蔚蓝的天空，洁白柔软的云，苍翠的大树，当然，她最想看见奶奶，在她心里，奶奶一定是漂亮的。

“砰砰砰！”大力的捶门声响起，“奶奶，是谁来了？”

奶奶放下手中正在磨的玉米棒子，轻轻摸了摸有光的头，“有光乖乖的，奶奶去看看。”

“嗯！”有光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奶奶在对自己笑。

奶奶在下一阵捶门声响起之前拉开了木门，来的是村里的恶霸:地主徐有才的独生子，徐善终。仗着自己老爹，在群里强抢民女，剥削无度，村民却是敢怒不敢言。后面还跟了个小厮，推着小推车，装了不少粮食。

“喂！老太婆！这个季度的粮税快拿来！”一听这恶狠的声音，奶奶连忙关上木门，将这道声音隔绝起来。

奶奶的做法惹怒了徐善终，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面露狰狞:“老子还图你那点儿破财吗？穷叫花子！快点拿来！不然叫你孙女抵债！”

奶奶没办法，咬着牙将最后一袋玉米面递了出去，徐善终一把抢过去，提在手里掂了掂，面色不悦:“才这么点儿！糊弄小爷呢！”

奶奶满怀恨意地瞪着他，沉痛开口:“大雨下了好几天，庄稼能死的都死了，这些已经是我们最后的粮食了。”

徐善终喵了她一眼，终是提着玉米面大步离开了。

奶奶心里恨！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想在这里继续生活，就必须每个季度交粮税！那边，徐善终一户接一户的捶门，后面的小厮推着推车，奶奶的棒子面静静挤在里面。

进了屋，奶奶径直走到后院，农家人，即使老，却格外有劲儿。有光乖乖地坐在小木凳上，抱着双腿，小脑袋上扬，一脸憧憬地“望”着天空。奶奶看见她脸上纯粹的笑，心中的怨气被生生压下，温柔地朝她笑了笑。

奶奶的步子重，有光在她一回来就知道了，失明却让自己的耳朵格外灵敏，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有光轻声开口:“奶奶，天空现在是什么颜色的啊？”

奶奶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气。“现在的天空是蔚蓝色的，是和平与希望的颜色，还飘着温柔的白云。”

有光咧开嘴笑了，洁白的牙齿调皮地露出来。

农忙时间，奶奶与村人结伴去田间劳作，有光端着小木凳，慢慢摸索着走出屋子，坐在门槛旁边。今天是大晴天，阳光斜斜撒在有光脸上，很暖，很舒服。有光的耳朵很灵敏，秋风拂过，有光远远的便听见树叶的“飒飒”作响，空气里还有好闻的桂花香，奶奶说过，那是隔壁大叔去城里卖菜时好不容易得来的树苗，现在一定长得很高大吧！

不久，细碎的脚步声传入有光的耳朵，有光转过脸，“看”着来人。

“你是有光？那个小瞎子？”来的是隔壁大叔的小孙子王大力，胖乎乎的。今年13岁了，平日总被自己的爷爷拉去干活儿，现在他也是刚从田地里回来，脚上沾满了泥。

“……”有光听见他说自己是瞎子，默默垂下头。

王大力看她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并不以为意，泥糊糊的脚走到她身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别不开心呀！瞎子怎么了，村里多少孩子羡慕你！”

羡慕我？有光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怎么会有人羡慕一个瞎子……”

“瞎子多好啊，平时不用出去做事，交不起税也不怕被抓走，因为地主一家没人愿意白养一个什么都不做不了的瞎子在家里，多好啊！”王大力无力地摇着小脚，泥土已经被晒干了，散落开来。

“可是我帮不了奶奶，她一定很辛苦！”

王大力看了她几秒，想起那些大人在烈日下锄地，拔草的场景，却在看见她脸上的沮丧后，改了主意。

“不辛苦，那有什么辛苦的，蚯蚓会帮我们松土，土里有害虫，鸟会帮我们捉，我们只需要播种和浇水，你说，怎么会辛苦。”

“真的吗？”有光的脸色渐渐有了笑容，缠着他问这问那。

“你叫什么名字？”

“王大力。”

“你力气很大吗？”

“还好吧！”

“你刚刚说的蚯蚓，鸟，是什么样子的？”

“唔……毛茸茸的鸟，彩色的羽毛，圆圆的眼睛，尖尖的嘴巴。蚯蚓是柔软的……”

“今天的天空好暖，是什么颜色的？”

“很浅的蓝色，挂着一轮太阳，光芒四射。”

“一定很漂亮！”

……

小小的屋檐下，如一处宁静的桃花源，那么和平、美好，给人希望。

泥土路远处，奶奶和邻居们在烈日下弓着腰，挥动锄头，一下一下凿着几近干裂的地，皮肤晒得黝黑，大颗大颗的汗水流经满脸沟壑，最终消逝于土地上，无处可寻。

奶奶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拉起脖子上的毛巾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王大力很早就走了，说要回家准备做晚饭。奶奶很快收拾好农具，去灶上开始做晚饭，有光在旁边帮着她烧火添柴，这么多年，有光已经清楚灶口的位置，很轻松得烧着火。祖孙俩倒也没闲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有光讲王大力给她讲的都讲给奶奶听，奶奶听着听着，眼眶却渐渐红了，她一定很想看见这个世界，可是……

蒸腾的白雾上升，很好地掩饰了她眼角的泪意，有光还在自顾自说着:“他说鸟是彩色的，还有圆圆的眼睛，尖尖的嘴，会帮大家捉害虫。”

奶奶默默听着，伸手将棒子面舀进碗中，端到一边，“好啦，有光，过来吃饭吧。”

“好！”有光飞快站起，摸索着拿起碗，大口大口吃着玉米糊糊，半晌，奶奶欣慰地说着:“大力那孩子，是个好孩子。”有光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此后几天，奶奶不在的时候，有光不再寂寞了，王大力每天一有空闲就来给她讲黑暗之外的世界，从他口中，有光知道了好多东西。有时候，大力会悄悄摘下自己门前的桂花，塞给她；有时候，会递给她几朵野花；有时候，会捉一只蝴蝶或者无害的小虫子来，放在她手心里，这前所未有的触感，令有光更加憧憬外面的世界。

看到这一切，奶奶很欣慰，有时候也请大力进屋坐坐。在她一天天的笑容中，日子渐渐过去了，有光却浑然不觉。

快乐的日子是短暂的，有光以为这样美好的日子是会一直存在的，直到有一天——

这天，奶奶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出了门，有光也摸索着坐在门槛边，撑着小脸儿“看”天，等着大力来给她说故事。

到了傍晚有光摸索着起身，大力今天不来了？是不是有事儿耽搁了？有光轻轻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微微泛着凉意，想必太阳已经落下了吧！又等了许久，奶奶却还没回来，往常这个时候奶奶都在一边做饭一边和自己聊天了。

“可能是今天事情太多了吧！奶奶一定一会儿就回来了。”有光这样安慰自己，又坐了许久。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空中笼罩着一片夜色，一轮残月挂在空中，周围聚了些乌云，想是要下雨了。

终于，有光听见了脚步声，很多，很嘈杂，全都涌向自己这边，王大力急急跑过来，他的脚步声有光很清楚，一听见他来了，扬起弯弯的笑容，“大力，你们今天一定很忙吧？哦对了，有没有看见我奶奶啊？”

王大力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脸上干净的笑容，话都哽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

没听见回声，有光伸出手探了探，刚好落在他脸上，湿湿的，却泛着温热。

王大力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哽咽开口:“有光，你奶奶她……”

王婶儿踩着泥，轻轻握着有光柔嫩的小手，粗粗的厚茧磨着她的手，却不是奶奶的手。“有光，我是隔壁的王婶儿，你奶奶她……她去了另外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能……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以后跟我们一起生吧。”说完，重重握了握她的小手，强烈压抑着情绪。

有光的脚步晃着，呆呆地开口:“奶奶……去哪儿了？她会回来的吧！”

大力上前，想要给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却被她避开，回想着刚刚那段嘈杂的脚步，有光向前走去，王婶儿默默垂下头，不去看那一幕。

有光摸索着，走到王叔身边，她感觉到了，奶奶骨子里带给自己的安全感，慢慢伸出手，王叔紧紧闭上眼，将背上的人轻轻放在地上。有光摸索着，好容易摸到了奶奶的手，紧紧握着，却是一片冰凉:“奶奶，他们骗有光你走了，有光知道你不会扔下有光的。奶奶，你是不是冷？为什么这么凉？有光去给你拿棉被好不好？”

不停的提问却得不到回应，有光拧着绣眉，“奶奶为什么不说话？”

王叔和王婶儿默默垂下头，王大力眼泪水不停流，他狠狠抹了一把泪水，疾步上前环保着她瘦弱的肩，哽咽地说道:“有光，奶奶……奶奶她过世了！你别这样了，我听着都难受。”

“轰隆！”有光内心唯一的支柱砰然倒塌，紧紧抓着奶奶的手，泪水“啪嗒”“啪嗒”滴在大力的手臂上，更是砸在几人心里。

有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王叔家的，也不知道奶奶是怎么被安葬的，王婶儿将一块没有织完的中国结轻轻放进她的手中，有光紧紧攥着，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愿意落下。奶奶，今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奶奶，你在干什么啊？”

“奶奶在给有光编织中国结啊，红色的线，织成的装饰品，很漂亮，等奶奶编好了，亲手给有光戴好。”

“好！”

（二）

此后几天，有光在王大叔家住下，脸上却没有了笑容，王叔和王婶儿看见她这样，除了无奈，就只剩下愤恨！大力依旧每天抽时间给她讲自然万物，将自己看见的都讲给她听，可她脸上终是没有露出那样纯粹的笑容。

后来，在王婶儿的劝说下，有光终于走出了小屋，在王婶儿的搀扶下，走到大门边，王婶儿细心地给她放了凳子，相约一起去地里的邻居们都来了，看见有光呆滞的小脸，只能沉沉叹气。

王婶儿拿了厨具，正准备走，远处却传来了马车的呼噜声。村民一看，个个的脸都绿了。徐善终坐在马车上，车内放着两袋米粮，见到敌视自己的村民，狠狠吐了滩口水，将头转到一边，看着远处已经长出的庄稼苗，好像看到了来年的一桶桶银元！

马车径自行驶到人群边缘，徐善终高傲地坐在马车上，以鼻孔看他们，散漫吩咐着小厮将两袋米粮扔在他们脚尖前，眼角的光却刚好看见了王大叔家的桂花树，眼睛一亮:“哎哟！好东西！来人呐！给我挖走！”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原来是自己的宝贝桂树！“姓徐的你别欺人太甚！”王大叔恨得咬紧牙，额头青筋暴起，愤怒地瞪着他，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好啊，本大爷不欺你，看见地上两袋米粮了没？本来是好心赔给昨天那疯婆子的，看你这么可怜，其中一袋就算交换你的树吧！”徐善终对他们的怒视不以为然，吩咐小厮找来了铲子，去挖桂树。

“姓徐的你敢碰……”

“你要是不听话，本大爷让你在这儿待不下去！再说废话，昨天死的那疯婆子就是你的榜样！”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眼角偷偷看向后面的有光。有光的心里“砰！”炸开了，鲜血淋漓。她微凉的声音透过众人，直指徐善终，“我的奶奶，是你害死的？”

徐善终哪知道她是谁，只当是个不起眼的村民，他的一门心思都在那棵金桂上。眼睁睁看见桂树被挖起，王叔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却只能忍着，狠狠瞪着他！

“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奶奶，你是坏人，不得好死！”隐忍了好几天的泪水在这一刻突然决堤，在小脸上蔓延开来。

徐善终拧紧眉:“哪个不知死活的臭丫头！”突然一把扯开挡住有光的两个村民，看见只到自己腰腹的小个子，不顾她的满脸泪痕，“啪！”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有光被扇了一个趔趄，趴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痛。“你奶奶？那是她找死！你也是，找死！敢骂老子！”正欲扬手再打一巴掌，王叔和王婶儿冲出来，王叔死死抓住他的手，怒目而视:“孩子都打！真不要脸！”王婶儿和旁边最近的一个邻居连忙扶起有光，看见她脸上的红印和那双不服输的眼睛，阵阵心酸，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有光，还疼吗？”

徐善终一把甩开王叔的钳制，在一群人的怒视中，悠哉地坐回马车上，小厮已经将桂树放好，正欲赶车，却被徐善终制止，“把那个臭丫头也给我带回去！谁拦就弄死他！”

村民闻言又是脸色一边，王大力紧紧环住有光，警惕地盯着走近的小厮。小厮也没浪费时间，一拳将上前的王叔打得老远，“爹！”“他爹！”王大力和王婶儿痛苦的叫声拉回了有光的魂，她颤抖着嘴唇，“大力哥……”小厮将村民都收拾完后，一把扯开了王大力的手，强行拉走了有光，突然，大腿被紧紧抓住，王大力死死抠住他的腿，小厮挪动了两步，一蹬腿，将王大力踹开。

“我不走！你放开！”

“我不走！”

“不走！”

“……”

不顾有光的强烈反抗和声嘶力竭，小厮将她带走了。

泥路上横起竖八躺着许多村民，捂着挨打的部位不断哀嚎，王大力咬牙跪坐起来，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狠狠将拳头砸在地上，双眸闪动着怒火！徐善终！正午的骄阳肆掠着，虽已是秋季，正午的热度却不减分毫，一边，曾经种有一棵桂树的地方多了个大坑，最边缘的土已渐渐发白，好不凄凉！

王大力泛着泪光看着远方:有光，今天的天空，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