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寺》——已灰之木
1、三个傻子
龙树是一只土木狗,所以他理解这个世界的思维很工科。
他经常将这个世界想像成一张白纸,这张纸铺在上帝先生面前,他先在纸上点一个点,然后再点一个点,先点的那个点为起点,后点的那个点为终点,两个点点好后,笔尖自起点始,到终点终,或直或曲,一条线状的轨迹一气呵成。
这就是龙树理解的上帝安排人类命运的过程,只要想好开头和结尾,中间的过程也就是所谓人生,全靠上帝先生的灵感。
但上帝先生显然不是一位全身上下都充满灵感的先生,他大多数时候创作的轨迹是平凡的,平缓也好,起伏也好,跌宕也好,画了无数次,毫无新意。
龙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他一向认为缺乏艺术天赋的先生,居然在他身上来了灵感,而且来得非同寻常——
他画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后,抽出一张以前用过的纸,接着画……
“简直灵感爆发了好吗?”
水草丰美的河边,龙树想起自己前几天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个中古时代的悲催命运,仰天怒吼,接着一脚踹在了牛屁股上。
埋头吃草的老黄牛慢慢回头用铜铃般大小的牛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后换个地方继续吃草。
一旁在河里摸鱼的半大和尚赶紧跑了过来,紧张兮兮地拿手摸了摸龙树的光头。
“龙树,你不会痴病又犯了吧?”
小师叔一脸慌张的样子让龙树有些心软,他收敛了怒容,软声道:“小师叔,我没事。”
“没事就好。”
永智小和尚舒了一口气,接着举起手里鱼,憨笑道:“老祖前几日说,你这番神志复苏在佛经中叫顿悟,顿悟很伤神魂,老祖又说鱼肉最养魂魄,于是师叔就捉了条大黑给你炖汤喝!”
“好啊,我们今晚吃黑鱼煲。”龙树笑着回应。
永智因为下河捕鱼身上湿得通透,龙树催促他脱了宽大的僧袍,然后去四周搜罗了些干柴。
龙树以前跑项目的时候掌握了一些实用的野外生存技能,钻木取火就是其中一项。用两根木棒钻取一些燃屑,再用燃屑点燃一捧干草,一堆火生好后,龙树将永智的僧袍架在火堆上烘烤。
当永智接过暖烘烘的僧袍时,顿时觉得小师侄是真的懂事了,整个建康城里,谁家七岁的孩子就懂得体贴人的?
他摸了摸龙树的小光头,由衷地感到欣慰。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永智牵过那头老黄牛,一只手托着小师侄坐到黄牛背上,自个牵着老牛慢吞吞地走。
龙树坐在牛背上遥望着远处残阳照青山的美景,心情平静,耳边隐隐传来采莲女缥缈的歌声,感受着晚风携着青草的香味自钟山吹向不远处的台城。
永安寺就在钟山脚下,这座破落的古寺据老祖说是刘宋年间建立的,到如今约莫也有百载光景。
龙树从黄牛背上下来,看了看对面香客不绝,建筑精美的济宁寺,再瞧瞧自家满目疮痍,无人问津的永安寺,朝小师叔抱怨道:“这邻居做的,也太寒酸了吧。”
小师叔拴好老牛,刚想说些什么,寺内就走出一胡须斑白的老头。
“鹧鸪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龙树,你可知庄公所言何意?”
老和尚笑盈盈地看着龙树,小师叔也笑而不语,这句话他知道出自《庄子》,不过既然老祖要考考小师侄,他便不会出言提示。
龙树想了想,缓缓道:“鹧鸪筑巢,山林虽大,它只能将巢穴筑在一根树枝上。鼹鼠饮水,大河虽大,它却只能喝一小肚子的水。庄公是想告诉我们,我们人所求卧榻之地也不过一隅,所食之物也不过满腹之数。老祖则是想教导延庆,人要淡泊明志,知足常乐。”
龙树的娓娓道来让老和尚有些发愣,半晌后老和尚才回过神来,指着龙树,问永智:“你教他的?”
永智摇摇头:“这番话弟子教不出,也教不会。”
“这就怪了……”
老和尚揉了揉龙树光滑的脑袋,有些惊疑道:“龙树过去可曾读过书?”
龙树眨了眨眼睛:“弟子痴傻了七岁,未曾读书。”
老和尚想想也是,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浑浑噩噩,怎么会读书呢?可刚刚龙树所言,也着实不是一个稚童能说的出的。难不成,这孩子一朝顿悟,不仅拥有了神智,还生而知之了?
此时,哪怕老和尚活了近八十载也有些看不透,只道:“既然这些道理你都知晓,为何还抱怨寺院太过寒酸?”
龙树有些奇怪,反问老和尚:“道理知晓了就好,为何一定要做呢?”他指了指对面屋顶都铺着琉璃瓦的济宁寺,“老祖且看,您的这些道理友寺难道不晓得吗?他们为什么也不去做呢?”
老和尚一时哑然,思虑良久后,叹了口气落寞回寺。
老和尚走后,龙树有些得意,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作为后世的人,在这个时代的人面前,智慧和学识上是有优势的。
“啊呀!”
沾沾自喜的龙树突然惨叫一声,小师叔轻轻收回了手。
“小师叔你打我干嘛?”龙树抱着脑袋回头问。
“该打。”
永智瞥了他一眼,背着手自顾自地往寺里走。
龙树悄悄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然后将那条大黑鱼拿到寺前的井边淘洗。
济宁寺似乎已经开过伙了,阵阵梵音从中传来,想必里面的大小和尚都在做晚课。
“嘿!小傻子!”
有个年轻和尚蹲在地上,眼里充满戏谑。
龙树一把拉出黑鱼的内脏,扔到了那个和尚面前,这架势……有点像喂狗……
而年轻和尚显然没有多想,笑嘻嘻地凑过来:“傻子,我拿两升糠米,换你一条大黑成不成?”
龙树闻言有些愕然,感情这家伙真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傻子啊!
不过,即便如此龙树也没有动怒,因为整个建康城都知道永安寺有三个傻子。
一个老傻子,四十年前卖了寺产,说要出去救济天下,结果天下还是那个天下,而他回来时浑身上下却只剩了一缕寒衣。
一个大傻子,出自世家望族,弱冠之年退了一门让人眼红的亲事,由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在娘家寻死觅活,自己出家当了和尚。
而那个小傻子就是龙树,龙树闷头刷洗着大黑鱼,他不想搭理济宁寺的和尚,搭理了就是真的傻子了。
“小傻子你别不说话呀!”济宁寺的和尚有些不依不挠,举着两双手比划道:“你说一跟二谁大?肯定是二大对不对?二升糠米从来都是比一条鱼值钱,师兄不会骗你的。”
“额……”
龙树有些低估这家伙的无耻,他想了想问道:“延庆师兄,我当然相信你不会骗我,可是师弟这里有个问题想问你,如果能为师弟解惑,这条鱼就不成敬意了。”
延庆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傻子能提出什么有难度的问题来,这条鱼岂不是白送?
“师弟尽管问!别说一个,十个师兄都照答不误。”
延庆拍拍胸口,信心满满道,他似乎看到红烧大黑鱼在朝他招手了。
龙树笑道:“师兄刚刚说二升糠米比一条鱼值钱,我们假设二升糠米和一条鱼等价,那么四升糠米加两条鱼和四条鱼加二升糠米谁更值钱?”
说完后,龙树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延庆却有些发愣,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师兄刚刚耳朵进了风,没听清楚。”
龙树只好重复了刚刚的问题。
即使听了两遍,从小到大只读过佛经的延庆也有些蒙圈,琢磨了半天,白天背诵的佛经忘的一干二净,脑中只剩下了糠米和鱼……
延庆很痛苦,又不知从哪找了根树枝,自顾自地在地上圈圈画画。
龙树看到他那光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顿时感到十分的失望。还是不要太高估古人的教化程度为好。一个和尚,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知识分子了,居然连小学生数学题都算不出,这是何等的笑话?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由此往后一千多年里,人类的进化是卓越的。
“我佛慈悲。”
龙树怜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延庆,提着处理好的大黑鱼转身就走了。
2、知者
和尚是可以吃肉的,至少在大通元年之前是可以的。
佛从来没有禁止过他的信徒吃肉,但《大般涅槃经》规定:“戒杀生。”这句话可以衍生出很多意思,最直接就是“戒吃肉”。
不过普通和尚将这句话当作教义来宣讲,是不会有人听的,甚至连和尚自己都不一定愿意听。直到梁武帝当了和尚,这位史上最佛系的皇帝在大通元年通过讲解《大般涅槃经》,规定僧人必须吃素,从此汉传佛教便有了吃素的传统。
现在是天监十四年,离大通元年还早着呢,龙树觉得自己努努力,说不定能造福后世千千万万的和尚。
黑鱼煲很好做,将洗干净黑鱼的肉都片下来,剩下的鱼骨和鱼头一股脑扔进锅里炖就行了,再放入姜片。这个时代香料要比先秦时候丰富很多,得亏张骞去了一趟西域,不然龙树都不知道以他刁钻的口味,余生该怎么过。
永安寺里的蔬菜还是自给自足的,龙树择洗了一些,待会就拿黑鱼汤打底,直接烫着吃,味道应该是不赖的。
晚饭弄好了,老祖和小师叔也刚好做完晚课,龙树在桌子中央生了一个火炉,将盛着黑鱼汤的铁锅放在炉子上炖煮,之后又将择洗好的蔬菜和鱼肉一盘盘地端到桌子上。
鱼汤乳白醇厚,蔬菜被烫的恰到好处,老和尚尝了一口后啧啧称奇:“我当年在北朝游历,适逢寒冬,有户施主怜悯我,邀我进屋用食,施主招待我的便是这滚汤锅,龙树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呃……不就是火锅吗?难不成,南北朝时火锅还没有普及?
龙树心里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这是一千多年后红遍大江南北的美食,老祖,没毛病,咱干一杯?
这肯定是不妥的,龙树仔细斟酌后道:“老祖,弟子从神志恢复那一日起就是知者了,知者嘛,火锅是基本技能。”
“知者……”老和尚仔细咀嚼这两个字,鸠摩罗什曾言,佛教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在双桫椤树下顿悟,而后自称知者。何为知者?无所不知,无所不道者。
可这说的是佛祖,龙树也称知者……合适吗?
他看着龙树夹起一块鱼肉,烫好后体贴地放到他的碗里,又想起那一日这个孩子从痴傻中苏醒时,眼睛里的神彩……
“且看吧……至少……这火锅是真不错。”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便低头吃碗里龙树为他烫好的食物。
对于遥远的中古来说,龙树自称知者的确不过分,起码这片天地的人能提出的问题,龙树觉得自己都能回答。
小师叔倒没想那么多,此刻……似乎他的嘴里有些塞不下了……
“龙树,师叔明天再去捉一条大黑如何?”他嘴里含糊不清道。
龙树愣了一下,老祖不是说小师叔出身士族吗?怎么一点贵族的见识都没有。
“这鱼片太好吃了,建康城中的翠云楼都做不出这个味道。”永智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是吗?”
龙树估摸着,不是这个时代的厨师水平不行,而是他们可能不懂得如何使用西域传进来的香料,比如说……胡椒……
火锅很能渲染气氛,所以,哪怕在一座破落的古寺,三个老小和尚也能吃出其乐融融的感觉来。
饭后老和尚在跟永智商量清明施粥的事情,从刘宋年间起,每到清明永安寺都会向建康城外的流民施粥,这是惯例。
“可是寺里没多少余粮了……”永智小声道。
老和尚不管寺里的进出,但永智清楚,永安寺所属的田地大部分都卖出去了,剩下几亩地的产出,也就够他们养活老小三个,再加上最近几年永安寺的没落,也没有多少香客来奉香火钱,哪里还有多出的钱粮拿出去施粥呢?
老和尚紧皱了眉头,也有些头疼,他可以少吃点,但不能坏了永安寺乐善好施的名声啊。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问:“如果咱们三少吃点,能不能留出施粥的粮食来?”
永智急忙摇头:“除非我们每天只吃一顿。”
老和尚眉头皱的更紧了。
龙树一口一口的喝着鱼汤,他有些不理解,在梁武帝的治下当和尚开寺庙,怎么会混到永安寺这个地步,连施粥的钱都没有。
所谓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之所以形成这样的盛世也是有政治条件的。据龙树所知,南梁年间和尚是不征赋税的,寺院可以拥有田地,佃客,还可以收容养女,白徒。寺庙的寺主和高等级的和尚其实与地主没什么两样,甚至到了南朝中期,寺院都学会放高利贷了,后世人臆想的古代和尚的清修苦行基本是少之又少的,因为从佛教在中原兴盛开始,和尚就一直是剥削阶级。
所以,在这么宽容的政策下,永安寺一个传承百年的古寺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简直是匪夷所思。
龙树看老和尚痛苦的样子,摇了摇头,他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他没能力改变固执的老和尚。
“小师叔,寺里还剩多少粮食?如果我们施完粥,又剩多少?”龙树问。
永智心算了一下,“如果执意要施粥的话,我们即使节省一点,也撑不到入秋。”
永智这么一说,老和尚更痛苦了,攥着佛珠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龙树叹了口气:“那就施粥吧,永安寺的百年清誉不能毁在我们这些徒子徒孙手里。”
“可是我们……”
不等永智说完,龙树打断道:“不是还没到秋天吗?又不是大灾大荒的年份,活人还能被饿死不成?”
这时老和尚小声道:“我……我可以不吃……”
他昏黄的老眼里满满都是死灰。
龙树起身走到老和尚膝下,抓住他因为常年掐佛珠而结满硬茧的手,笑道:“老祖怎么能不吃饭呢,您是活菩萨,菩萨渡人必先渡己,您说是吧?”
老和尚粗糙的手抚摸着龙树的光头,哽咽道:“真的知了啊……是知者……知者……”
安抚好老祖,龙树便和小师叔开始收拾碗筷,小师叔几次欲言又止,龙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这没得商量。
人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丰富,就会变得越来越睿智,但基因是逆向的,年龄的持续增大会让人变得幼稚,越老越固执。
老和尚在平均年龄三四十岁的年代,真的是老祖宗一样的存在,他的一生就是永安寺,永安寺的清誉绝对比他的命重要,都快入土的人了,龙树怎么忍心让他到了死不瞑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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