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力带兵记》： 报到

第一章 报到

第一章报到

“我不属于这里啊。”背对着大楼，牛得力缓缓收住脚步。

这里是某步战旅驻宁安市区的旅部。在牛得力的眼前，音乐喷泉照旧伴着雄壮的曲调起起落落，围在中央的一池假山隐约可见。路边的草坪、冬青、法桐各得其所，高低相宜而俯仰生姿。一阵秋风拂过，颜色各异的月季花朵争相点头喊爽。脚后是台阶，转身拾级而上进入雄伟的司令部大楼。经由两侧的柏油路，可到达运动场、俱乐部，还有一处新建的军官活动中心。路边的矮墙外面是几个直属营连。正式进入政治学院以前，牛得力曾在其中的一个连队呆过两个月，他知道那里的生活与工作等各类配套设施也很齐全。按照他的预想，旅部机关当然是上好的福地，而分到那里也可作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在家里修养的这百十多天，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由于腿伤住院，牛得力直到今天才来报到。半小时以前，牛得力跨进干部科的办公室，向科长说明来意。当时，政治部主任智徵也在现场。对于牛得力这批人才的安排，旅里早在三个月前就已拟定。尽管如此，智徵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他的意愿。只见牛得力迅速转身面对智徵，“啪”的一声靠脚立正，昂首挺胸朗声表示：他十分愿意从基础做起，争取早日为部队的发展建设做贡献。此时，屋里的沙发上还卧着个上尉军官，据说是宣传科的谢干事。听了牛得力的表态，他扁着嘴笑而未语。

“谢干事，他说的不对吗？”斜了谢干事两眼，智徵脸现些微的不悦。“大白天的你就这么懒洋洋的，像什么样子！起来、起来，赶紧整理你的材料去！”

“是。”谢干事答应着爬起来，但是没有挪窝。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跟态度，很不错啊。”没有再理会谢干事，智徵又对少校科长说：“我记得，这个牛得力好像是，要去大院吧？”

“是大院，主任。”干部科长答道，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事先写成了的接洽通知书，拍在办公桌上。

“在竹县呢，知道吧？”智徵问道，然后又说：“基层，正是你们这些人建功立业的好地方啊。”

“竹县？”牛得力顿时有些打蔫儿，缓缓转过身来。

原因很简单。牛得力刚刚说的“基础”和领导讲的“基层”，二者的区别绝非一字之差。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个部队远在郊县。从初中到大学，牛得力经历的三次军训尽管具体地址各异，而相同之处就是它们无一不是远在郊县。其间，他们吃的是馒头、米饭和咸菜、腐乳、大锅菜，睡觉是在破旧昏暗的瓦房里打通铺。半夜起来上个厕所，只能前往百米之外的地方，胆小的人不得不硬憋到天亮才去解决。

“主任你就别扯那没用的了。哧哧哧，”哈欠打完了，谢干事又揉着眼睛笑个浑身乱颤。“你看看他那霜打的茄子样儿，摆明了就是不想去，还说啥建功立业啊！”

“嗯？你还有别的想法？”智徵又问。

“没有，没有。”牛得力微微摇头。

“服从分配，这就对了嘛。”智徵说。

“估计可能又是炮兵营，今年他们那里人才可是入不敷出啊。”干部科长一声叹息。

“就是你一个人来的？”谢干事挺身而起，右手打着灵巧的手势配合提问。“是不是有人让你带个话儿？或者，或者介绍你、保荐你到一个什么什么岗位？”

“没有，”牛得力仍是摇头。“我服从分配，去哪儿都行。”

“好！”智徵赞道，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间。“现在，你可以出去随便看下，别走远了啊。一小时后开饭。”

“哎——呀！”谢干事原地拉开架势，再次来了个舒坦的懒腰。“不错，又是一顿免费的午餐。”

“你就是免费午餐吃多了，”智徵说道。

“请问科长，大院在哪儿？我想马上过去。”牛得力试图改变脸上石化的表情，但成效实在不大。

“也好，”干部科长简单指明了路线。“这会儿没专车下去，坐公交还是打的，你自由选择吧。——这个，你装好了。”说着，他五指微曲，推过那张接洽通知书。

“是，”牛得力低声答道，伸手拿起了起来。

“赶过去还能吃上午饭，快去吧。”挥了挥手，干部科长又喊住了牛得力。“对了牛得力，你也知道你这会儿才来报到的原因。——你千万要记住：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一定要注意安全，时时刻刻都要绷紧安全这根弦儿。明白吧？”

“是。”牛得力答道，而后转身向着屋里的三位军官举手敬礼。

“别总想混日子，有作为才有地位。”手拍在牛得力的双肩上，智徵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吧。”

外边的爽风一直吹个不停，牛得力心里却也惆怅依旧。

“这不是牛得力吗？”又一个上尉上前绕着牛得力转了半圈，两眼始终看着他的脸。“啥时候回来的，也不跟咱打个招呼？——咦，你这是咋了，让领导给骂了？嘁，多大个事儿啊！”

“没有。”牛得力认识，上尉是前面工兵连连长。“家里有事耽误了，我这不是才报了到嘛。”

“哦。留下了？”工兵连长冲着大楼扬了扬头。“不错啊，你小子可真是撞了狗屎运啦！哈哈。”

“没，”牛得力故作轻松。“领导说了，让咱去大院。”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好的事儿轮到咱头上。”工兵连长大摇其头，“唉，你小子也算交代了。”

“去大院怎么了？万丈高楼平地起嘛。是吧？”牛得力若无其事。“诶，你这是要外出吗？”

“嗯，出去看看。”上尉贫嘴道。“要走了，咱得抓紧时间跟我无比热爱的第二故乡道个别不是。”

“你要转业？”牛得力当时在营部，他知道眼前的上尉干得不错。

“到杠了，不走不行啊。”上尉无可奈何地说。“不说了，吃饭去。——我这有个局，一块去？”

“不了，我还是赶过去吃吧。”牛得力谢绝。

“嗯，走吧！”工兵连长搭着牛得力的肩膀走向门口。

“走。”牛得力心有所恋，依然梗着脖子朝身后张望。

在警卫室取出迷彩包，牛得力犹犹豫豫地出去了。门前的便道边，牛得力挥手告别工兵连长，心里又添一番惆怅。现在，他既不想迈步前往公交车站，也懒得伸手拦叫出租车。接连好几个司机主动向他按响喇叭示意招租，他一概充耳不闻视若不见。后来，有个三轮摩的哼叫着停在身边，司机师傅确定了他的目的地，又扯着嗓子在他耳边讲说坐他的车如何便宜、迅速，一边拉开车门推他进去。牛得力仍旧面无表情，再次朝着步战旅大院深望两眼，终于登上了三轮摩的。

炮兵营连同步兵一至三营、坦克营，再加上几个直属连队都在一个大院，位于竹州市区的边缘。坐公交过去单程四十多公里，坐上三轮摩的跑小路抄近大半个小时就到。距离不算太远，二者分别归属两个城市管辖。竹州是宁安下辖的县级市，这从沿途的道路质量、交通疏堵状况以及高楼大厦的密集程度上似乎也能看得出来。

第二章 落脚

第二章落脚

步兵大院南门位于一条并不很宽的水泥路中段，两边的砖墙通体刷着红漆。部队的东邻有人经营着小吃店、理发店、手机营业厅，稍远点儿还有一家网吧、一个小超市。而水泥路的另侧是一大片土地，眼下立着各个营连栽种的白菜、豆角，满地的杂草烂叶被风吹得乱飞乱窜。门岗斜对面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土路，走过去是大院蔬菜保障中心，继续往南是个村庄。看上去，大院和那个村庄完全被四面八方的土地包围。路上偶有村民骑着三轮车，或者开着破旧的三马子经过。如果不是营门两边各有战士持枪站岗，几乎没人注意此处军营的存在。由于一上车就进入低头深思的状态，牛得力甚至不知道附近第二个村庄在哪里。他的家在城中村，对土地并不陌生。可跳下三轮摩的的瞬间，牛得力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仿佛来这里不是分配，更像发配。

当初，报名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他心急如焚。老牛劝他说：不着急，好事多磨。决定下部队实习的前一天，他跟随老牛开着三马子去集上摆地摊回来发生了车祸。结果，他没进营院先去医院，而且这一住就是百十多天。其间，老牛不止一次地说：没啥大不了的，好事多磨嘛。如今，终于报到了，机关没坐成就算了，被推到了基层也不说，还发配在这么个地方。这也算得上是好事多磨？牛得力仰天长叹。从小到大，他很少忤逆老牛的教导，对他老子的身份也有些敬重。这次不一样，牛得力很想即刻揪出老牛质问他一句：这又是好事多磨？这算哪门子的好事多磨？！气人的是，翻遍了口袋也没有找到手机。因为早已知晓部队明令不能擅自使用通讯设备，于是牛得力在两天前就把新买的手机主动留给了对象剧文音。无奈，他只好抹去脸上哭丧的表情，迈步走了过去。

在步兵大院门口，警卫连的卫兵检查了牛得力的证件，即刻准他进去了。走在水泥路上，牛得力小心察看着两边的设施。门口正对的是司令部大楼，楼前的水泥台上放置一辆迷彩装的步战车，炮管连同旁边的红色导弹齐齐指向南方。东西两边所有的营房，一律都是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平直的路边，草坪、冬青、法桐一样不少，甚至还有三五棵柿子树。微风吹拂，自有淡淡的月季残香扑入心脾。牛得力有些意外，心里顿时感觉好过多了。

果然，牛得力被分到了炮兵营。营部门口，大值日正在吃饭。一见牛得力过来，他马上放下筷子，撑着桌面站起身子。牛得力说明来意，大值日马上告知营部的临时休息室，并伸手去接他的迷彩包。现在是午饭时间，进去也没个人，牛得力索性停住了脚步。

“不用了，你的腿脚不方便就别动了。”原地放下了迷彩包，牛得力说道。“赶紧坐下，吃饭吧。”

“是，排长。”大值日没有落座，反而搬起靠椅到牛得力腿边。“排长你坐，我站着吃就行。”

“有椅子你还站着干啥？坐吧，我坐这就行了。”说着，牛得力坐在了自己的迷彩包上。

大值日连连推让，牛得力坚持坐在包上。简单说上两句，他们就算认识了。大值日姓林，列兵军衔，牛得力不摆架子，他的话就多了。小林告诉牛得力他是榴炮二连的人，因为脚受伤了近来一直站连值日，营部大值日会老乡去了，就把他喊下来临时顶替一会儿。这时，营部门旁的电话响了。小林马上起身一蹦一跳地过去，背靠着红色砖墙，用家乡话叽里咕噜狂侃个不停。起初，牛得力猜想对方肯定是他的小女友，细听才知道原来是他的老爸。谈话内容不过是说自己在部队的表现挺好，战友和首长都很认可；现在他的身体倍儿棒、吃吗吗香，让爹妈放心。十分钟后，小林放下电话。在牛得力的搀扶下，他又一蹦一跳地回到桌前，坐下继续吃饭，话也更多了。

“怎么弄的，你的脚？”牛得力问道。

“去旅部出公差的时候，让轮胎砸着了。”小林说。

“怎么还让轮胎砸到了？干活的时候小心点儿啊。”牛得力说。

“明明知道老兵是瞎指挥，咱也得干啊。”小林有些气愤，有些无可奈何。“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部队就讲究这个嘛！咱有啥办法？”

“哦。”仰头看了一眼门旁的灰色电话，牛得力没话找话。“刚才，你怎么知道是家里人打来的？”

“刚才我跟家里定好了的，”列兵说。

“都是他们给你打过来？”牛得力问。

“嗯，我爹妈在城里打工，他们的作息时间我摸不准。另外，就是钱的问题了。现在他们打过来才两毛一分钟。部队不让咱使用手机，用这电话给他们打过去，一分钟七毛。”小林咧嘴一笑，指着前面的门口说：“听说，西边的那部IP电话便宜，打一分钟才两毛五分钱。可老兵说，都坏了好几年了，营里一直没给修。”

“津贴不是涨了吗？”牛得力又问。

“涨了我也想省一点啊，”小林用筷子插进馒头送到嘴边。“听说又要涨了，有谱儿没排长？”

“可能吧，”对于调涨工资的事，牛得力确有耳闻。

“真的呀？嘿嘿，”没想到，小林脸上很快转为阴云密布。“其实，咱就是个当兵的，再涨又能涨几块？唉，想要套士官又难喽！说不定，涨了还不如不涨呢。”

牛得力不解其意，没再说什么，心里却为小林刚才打电话时的言行微微一动。

兵们吃了午饭陆续返回，小林开始大口大口吞咽土豆块。牛得力此前毫无感觉的胃，忽然唱起了饥与饿的交响曲。副营长邹渊宏吃完饭回来，即刻指令牛得力去了榴炮二连。这时候，营部的大值日也回来了。牛得力再次搀扶着小林，两人一起去了住在二楼东侧的榴炮二连，走过路过的人无不侧目而视。晚上点名的时候，连长郑伟向全连简单介绍了牛得力，且让他到二排担任见习排长。牛得力心里感叹，好赖终于落脚了。

洗漱之前，四班长寇站川指派本班列兵小秦去服务社买方便面，顺便捎了一张IC电话卡给牛得力。一张卡面值20元，打了八折买下。为了防止有人暗地里偷用手机，插卡的公用电话仍在楼下和操场上一直服役，可是损坏的比能用的还多。在操场的一角，牛得力把报到结果通告老牛同志，然后耐着性子听他絮叨“顺其自然，好事多磨”之类的话，自始至终竟然没有顶撞一句，有时还能一笑置之。不知不觉，一张IC卡已然报销，牛得力再想拨号呼叫女友剧文音倾吐肺腑之言，已经没费了。没办法，牛得力只好挂上电话，转身回去了。

报到之后，连长郑伟和牛得力闲聊了两句。过了十分钟，文书奉命带他到连队内外看一看、转一转，以便尽快熟悉环境。文书是个上等兵，虽然名叫冷宁，人却异常热情。连长面前昂首挺胸故作认真严谨，刚出了连指室就走了型，尤其是当得知两人同属一省到时候，那更像是狐妖灌多了美酒立刻现出原形。牛得力很不以为然，以部队讲究的是五湖四海为由，明言禁止冷宁跟他乱拉老乡关系。话说得不重但也不轻。不过，冷宁仍把它当成了耳旁风。按照他的理解，禁止乱搞老乡关系是原则、是规定不假，可上面之所以会定下这样的原则这样的规定，正好说明了部队里是很讲究老乡关系。甚至，冷宁还振振有词地举例说，山东的碰上山西的、湖南的遇到湖北的都能扯上半个老乡情。

“那是胡扯，”牛得力仍旧阴着脸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大道理，绝对不是胡扯。牛排，”冷宁一本正经地说。“你听我的保证没错。我，冷宁，完全可以担当你革命生涯的首席大导师。”

“革命导师？嘿嘿，”这次牛得力笑了。“你还知道你叫冷宁啊。啧啧啧，真是难得啊。”

“啊，我就是冷宁。怎么了？”冷宁瞪大眼睛问道。面对着牛得力刚才的言笑，他觉得不自然。

“看看你那样儿还革命导师，”牛得力也幽了一默。“知道你的是冷宁，不知道还当是列宁呢。”

“哈哈哈，”冷宁大笑。“列宁的理论都快过时了，你还是好好学习学习我冷宁这一套吧，有用。”

“走你的吧，”牛得力推了冷宁一把。

“走走走！这里就是洗漱间，上边都写着呢。”冷宁举手拍打门口挂着的一块白色小帘说。“来吧牛排，咱们先去宿舍，看看你落脚的地方。——就是这里了。牛排，里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