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之花园》:莫念
莫念
他们在炎热的一天栽下了那棵梧桐树,院子里,他们在树荫下看斑驳的叶,树长得那样好。
从小,只有一墙之隔,隔着两颗心脏。薄得像纸,却厚得像大地。他们允诺下生生世世,他们在树荫里对视。
他与她,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家人早已安排好了。他不爱她,她不得不爱他。他们结婚那天,他去了,愣住一眼。他走了,留下一封草信。两颗心脏,只剩下一颗留在原地徘徊迟疑。他离乡漂泊,杳无音信,历尽磨难。
三年后,他回来了。乘着马车,盘缠,不多不少。他们擦肩而过,几欲言却止。他与她,还没有孩子。他与她,过着平凡的日子。
朝廷带来了征兵的消息,他要他同去。他的亲哥哥在朝自愿削官,才保得弟弟安生。着罗裳的他拉住了他衣袖,他挣了,消失在路的尽头,只有回眸一瞥。
临行前答应的互通书信,他与他都照做了,信鸽在混乱与安宁中辗转。
当蛮夷冲进了军帐,他恰好停笔。脸上抹过浅笑,看着信鸽奋力地振翅,看着蛮夷没能抓住它。方才放下心、去。
雪白的信鸽是血海刀光里唯一的光明,向着灰色的天际飞,飞成了希望的样子。
“老友:今杀敌四十有八九。军中生活如故,不必担忧。吾不守今夜,可得安睡。彼方和兴,吾地劳累,但若见得汝回信及时,以上亦不算如何了。大将军点拨的援军将至,吾得安心矣。另,回书诗词。待我凯旋。速速回信,祝安好。”信中没有一丝慌乱之迹,他少许放些心了。收到信比平时晚了许多,让他望穿了眼。
秋天了啊,他放下信纸,抚了抚雪白的信鸽,推轩而望。院子里,梧桐几乎掉光了叶,树皮上的纹路沧桑萧肃。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潦草的在信纸上写下了回信的内容,转念一想却又停下了,把信纸锁回了木匣。
数日后,军队胜利归来。他跑去迎接,混在人堆里。队伍稀稀拉拉,人少了好些,活下来的一脸疲惫。他揉揉眼一看再看,没有见到那个人。心倏然一紧,冲上前去大声地问。士兵推开了他:“没有回来就是死了,夜袭。”
他疾奔回家,披上风尘衣驾了马而去。留下她在门口望着夕阳。
泥泞之中他什么也没找到。近子夜返家,望着依旧守在门口的她,泪水淌了下来。他们就在月光下对望着,一脸凄然。
他的夜晚,梦里全是他。
清晨清冷,她走了,留下字条:活下去,爱你所爱的人。
他坐到书桌前,望着青空,一脸茫然。
低头看那封信,背面是刻下的字迹,几乎不可辨:
“一朝风雨,满地残红。湿了花香,几许悲凉,奈何世间无常。我们有过往昔,也就此没有了。此别一世,别此一生。莫念,切记。”
他颤抖着拿出信纸,轻浅地划去了之前的字。
“风吹,心冷,思念长;凝眸,望川,人断肠。同是断肠人,不知心伤几许。当我牵你衣袖,与你执手,我的生命便尽赋与你,相依相伴,或生,或死。你不识我意,我亦未解你心。现你去了,丢下我一人。以后切勿,切勿随性。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我不念。”
他搁笔,又心想,他会如何作答。
便重提笔,蘸墨:
“复:你若晓我心意,粉身碎骨亦不惧。”字迹已是他的一模一样。
他走出门外,泪水滴到梧桐树根上。
萧公子去世后,公子茶饭不思,日夜不出户,仅在夕阳落下的时候靠在庭院的梧桐树上,看着上方的一根树枝出神……
几年后,他去世了。她接到讣告,驾车回来,收拾了家里,找出了两封信,一道埋在了梧桐树的树荫里。
奈何桥边还是惨雾缭绕,抑郁阴沉。他踌躇地步上前去。从雾里走出来拄着拐杖的老妇,端着空碗。从桥下的水里舀了半碗,她缓缓递给了他,无言。
他接过碗,那些时光又一次回来了。
“莫念。”
他一饮而尽。
那些光亮与黑暗都剥离开来了,变成白茫茫的虚无。那两封信消失了,字句他都不记得。记忆中存在的最后的东西,是在一个热烈的夏季,他坐在梧桐的高枝上望着树荫里的他,阳光撒下来。他在树上,悄声说:“听话……”
很多年后,梧桐没人照顾,枯死了,深褐色的树皮褪了色。
人们说它长成了绝望的模样。
第一章:长安(上)
迷离林雨间,红染心间木。
人间留不住,朱颜花辞树。
生如陌上花,风起何所往?
彼岸本无岸,忘川犹是川。——题记
一、
他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是路边的盲流。弱不禁风,却又一身傲气。他坐在车马上撩开幕帘,瞥向那穷苦的民巷一眼。一眼,就是他,吊儿郎当地靠在树边。
秦家是长安城里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即便在这个民生祥和的大盛世,秦家人还是凡尘百姓十世莫及的。秦家家主秦肃官已至朝廷的吏部尚书,好不官高位显。生得个少爷秦谟性格孤傲,除书画外文史别无他好。秦谟对人冷淡,但老爷总说他心间存善,不长于表达罢。
秦少散心回府,途径原路,再遇故人。他好像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在行人间扭打纠缠起来,惹得旁人惊呼闪躲。
“找麻烦是做甚,明明是被动挨打的小生。”秦少找来随行下人,三两句便把那两凶神恶煞的伤人者驱散去。
仆人为他撩着帘子,他便就这样默默看着少年。下人们返回后,少年不声不响地用手背捂住眼睛,淚水从手背上流下来。少年拭去淚水,蓦地抬头,看见了马车里的他。秦谟放下帘子,驾车回府了。
秦谟生性看不惯这类仗势欺人的东西,何况是欺负一个看起来与他同龄的人。
这一年,秦谟束发,洛青束发一年有余矣。
洛青望着马车的背影,收拾一下心情走回了家——闹市外的一间茅屋。
二、
因为皇子大婚,达官显贵均前去皇城赴会,秦家变得门可罗雀。
当门闩突然扣响的时候,留下来的佣人们是惊讶的。然而当发现门外站的是一衣衫邋遢的小鬼时,不耐烦的声音就传出来了:“老爷离府期间谢绝生客。”
“我是来找秦家少爷谢恩的。”佣人望向书房的门。少爷最爱待在书房,又离府邸大门不远,少年的话他必然听到了。
书房的门并没有打开。
“送客——”拖长的是懒洋洋的语调。
“……我会再谒的。”
从窗里,秦谟看见了这一幕,当然也有少年临走前受伤的表情。
洛青并未食言,日日来访。在少爷的嘱托下,佣人们并未显出不耐烦。于是同样的场景重复了许多天。
三、
一周后终于有一天,洛青获准进入了秦府。然而他是混进去的。
秦家在朝廷无事时向来热闹非常,大门常开。然而胆敢步入的非富即贵,十有七八觊觎着秦肃之身份地位,又拼了命要拉近关系。为了不失礼数,秦家向来不论真心假意,照例收为宾客,以待宾之礼款待。
洛青不敢大意,只得悄悄地在府邸里寻找着那个马车上的贵少爷。
巧的很,秦谟在府邸外墙边散步,避了家内的虚伪聒噪,求得清闲;洛青在府邸外墙边不抱希望地寻找,找那个少年。恰巧遇上的时候,双方记得互相的容颜。洛青脸上拂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又轻松地问到:“秦家少爷?”
秦谟不发一言,默许。“谢谢你那天叫人帮我。”秦依旧不语,轻轻点头。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洛青忍不住了:“喂,富家少爷也不能那么冷淡吧,你哑巴么?”扯住了秦谟的臂。
秦谟挣脱开来,说:“非也。此地是秦府,你不宜久留,速去吧
四、
薛家老爷重病暴毙的那天,秦家极不太平。秦肃办的好好的茶话会成了对簿公堂的地方。薛家遗孀急火攻心,竟癔症地相信是秦家的人毒害了老爷,带着一群佣人在府邸会客堂吵闹不歇。
翻墙进来的洛青找到了在前书房的秦谟。“恩人。”
“莫称我恩人,仅出手相助,尚算不上恩人。”“你在这看书,真的看的进去吗?”洛青一句话把少爷噎得哑口无言。“我们出去走走吧。”秦谟看着洛青好不容易洗过却还是显得寒酸的衣裳,有些嫌弃,却还是允了。
“你叫什么名字?”“小生姓洛名青是也。少爷您?”“秦谟。”
两个人好歹在洛青的自来熟之下你问我答了须臾。当被问及今日如何混进府邸时,洛青如实回答了。
“身手不错。”
五、
两位少年都不曾逛过闹市区的市集。一个被排斥在外,一个不屑光顾。
少爷未随身携盘缠,最终是洛青花去几天的偷、骗、乞讨来的钱买了一些臭豆腐和一串糖葫芦。当闻了味道之后,秦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看起来可口的糖葫芦。
吃着臭豆腐的时候,洛青轻声问:“你们家怎么总是那么热闹?”
“都是一些我不屑的人情世故之事罢了。颇觉搅扰。”
“多出来散散心吧……”
“可。”
两人后来时常离府,他要读书作画,他便翻墙进来寻他。他们有时去市集,又时会去不远的地方赏些野趣。少爷从无买东西亲自付钱的习惯,于是只留洛青回家看着日渐羞涩的囊橐。
六、
那天并无异样。
他们坐在河边看着头顶的柳枝飘摇,秦谟身后突然传出了熟悉的声音:“秦谟若爱看景,今后多带他去看便是……”
洛青看看秦肃,又望向秦谟的眼睛,却发现它们顷刻失了神采。秦谟涩声道:“是,父亲。”
望着被带走的少爷出神,洛青依旧听到了几句他不愿听到的话:“谟儿,你是我们秦家的人,世代都为皇上效忠,你作为秦家少爷,只需和身份行迹相称的公子小姐来往便是,莫再失了身份。”
这话说得并不悄声,又毫不避讳,显然是有意要这盲流少年听见了。
秦谟没法回头,但他心里清楚,那少年如今定和当日那样,又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之后几天,秦谟多次驾车出游,经过那条老路,却不曾遇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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