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之约》:001 冷宫公主 西凉来客
001 冷宫公主 西凉来客
“萧瑟宫内萧瑟风,萧瑟百草萧瑟人。”
这句话在大宁朝的后宫,不知道传唱了多少年,唱得就是冷宫景象。
这里的风,穿堂而过,越是到了冬雪时分,越是凄神寒骨。因为缺少地龙,空旷的宫殿阴森而幽凉。年久失修的红墙内外,朱砂斑驳,有青苔蔓延而上,添上一分寂寥。
“公主,快进屋吧!外面那样冷,别冻伤了身子!”薛越听到这句话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花丛前站了半晌了。
可不是全身发寒吗?她搓搓拢在袖中的手,不发一言,掉头就走。
身后一名粉衫宫女低首,无声幽灵一般的跟随。还有一个中年太监,腿脚虚弱,身形佝偻的快步追着。
行走间,女子细碎却不柔弱缓慢的步伐,算不上弱柳扶风,更不是摇曳生姿。端的是不男不女,没有一分优雅高贵的样子。
若是宫中教仪女官看到此景,必定惊呼:“公主怎可失礼!”
想到此处,薛越停下来,凝住细长的眉,可是依旧不说话,一双妙目微嗔。
忽然,她眼睛一亮,看到在阴影中的移动之物,更是拧紧手中袖子,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情!
转了转肩膀,还是停下来回首靠近刚才出声的宫女,耳语几句,最后恢复了神色。一行人继续踏上回廊,依旧冷静淡然,眼神无光。
只是,宫女消失了一盏茶,太监怀里就多了一截毛绒绒的尾巴,弯弯的,摇来摇去。
走在最前面的薛越放慢了脚步,在回廊的一侧,欣赏着满园风光。姹紫嫣红的菊花开遍,雨花石铺满脚下,炫彩的光惹人迷茫。
这里是萧瑟宫中琉贵妃的住处,也是花草侍弄的最好的地方。
琉贵妃是皇帝曾经最宠的妃子,无子有一女。只是色衰则爱驰,徐娘老态怎比得上豆蔻梢头?她还是失宠了,唯一的女儿远嫁西凉,一去万里,再难相逢。
她本人也是因为娘家出事牵连到了冷宫,但是她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冷宫冷清。
对了,差点忘了!
她的父皇,大宁朝的宁景帝,现已五十有余,步入迟暮。而她,是宁景帝十八公主,连封号都没有的透明公主薛越。
有人问堂堂大宁公主,为什么居住在冷宫?
她从小就在问这句话,后来见过父皇一面就明白了。
她的娘,不是宠妃,不是宫人,更不是民间女子。她的娘亲,姓姜,名簌。名门之后,清贵之家,书香之弟,贤良之户,是为当朝皇后。无罪无辜之人,只因为宁景帝一句话被废黜。
她父皇把后宫当作生育后代的工具,她的母后就像是领头的那一个头羊,一次没有听话,就永远剥夺领头的权利。
可笑的竟然是,她是大宁朝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女,嫡长公主,偏偏也是冷宫幽禁,缺衣少食的长大了。
盛世大宁,国泰民安。
宁景帝,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好父亲。宫中姬妾三百有三,儿女三十不多。
皇子二十多个,良莠不齐,但也是明争暗斗,无人能出头,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
公主十多个,排到薛越,已经是十八位。除去前面夭折的五位姐姐,她还有四位妹妹。有一个还尚在襁褓流着口涎的幺妹廿二,正值圣宠。
她薛十八,也是被人耻笑的透明公主。十八年来,冷宫岁月不饶人,她长大了,却还是能在身后听到那些宫人讨论,除了皇帝就是妃子公主。
那些话语粗糙不堪,或是艳羡与人,或是记恨报复,或是哀怨幽咽等等。
数不清的思绪如落叶纷飞,随着风打落在凋零的枝叶间。
碧茵阁里面的花墙里隐隐有莺声燕语飘出。
“娘娘,上一句最好听,尤其是‘清平调’最后一句,羞翦姐姐唱的简直神了!”有不知愁滋味的小宫女忍不住出声赞美。
须臾,有一女子拉出妙腔,圆润清亮的女音穿透影壁:“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
音未断,笑先闻。
冷宫中的年轻宫娥皆是苦命人,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妙曲,怎能不开怀?
连薛越都忍不住驻足旁听,挥退身后太监准备通报的动作,不愿打断这难得一闻的剧曲来。
羞翦?是琉贵妃那个贴身宫女吧?如今已经是姑姑年纪,竟然还有这样婉转如莺的歌喉,真是高人在民间。
“馥衫,通报吧!”粉衫宫女上前唤来守门太监,细语几句后转回原地。
薛越眉眼不动,拢袖旁观。
身后的太监将腰弯的更加低垂,脑袋都快抵到肚子了,还是不抬头。
有宫人敛眉低目领路,薛越再次踩着自己快速的小碎步跟上。有目光打量在她身上,落至脚边停顿。
“十八见过贵妃娘娘!”敛衽拘礼,薛越低下头。
不过一个呼吸,有女子伸出细白的手指摆开。薛越松了一口气,收回低下的头,放好双手。
“今天十八怎么有空来见本宫?本宫记得过几日就是你的寿辰了!难不成是来跟我讨礼物的?”琉贵妃笑得呵呵出声,满园却是寂静。
“十八不敢,十八只是想让娘娘看一下,十八捡到的这个小东西是萧瑟宫里哪家的,也好将之归还。”薛越不露神色,嘴角勾出最完美的弧度来,完全看不出她还有其他情绪。
琉贵妃抬了抬螓首,发髻上玳瑁生辉,流转五色。细长的双眼看了一眼薛越身后那个太监,然后忽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薛越看到了琉贵妃颤抖的小拇指,嘴角勾的更加有深意。然后,不到片刻,整个碧茵阁花园内的宫娥太监就散了个干净,独留下薛越主仆三人和琉贵妃,还有她的贴身宫女羞翦。
琉贵妃终于忍不住,抬手将帕子捂在脸上,无声哭了出来。跟在薛越身后的太监上前一步,却不敢太靠近。
“吾的儿啊”琉太妃小声喊出来,心中却不知嚎叫多少声了,“你……回来了……”
那太监跪下来,深深拜服在地,泅湿了面前一片石砖。
“母妃,孩儿,孩儿回来了!”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神似琉贵妃,梨花带泪,芙蓉玉面,她是女子,也是远嫁西凉的那位公主。
母女俩个抱头痛哭,却只是小声,根本不敢暴露出来。一旁的羞翦给她们递帕子净面,安抚二人,行事周到麻利。
薛越看着,越发满意。
“娘娘,恭喜。”她拱手施礼,“七姐面容神似贵妃,十八不敢将她女装打扮,唯恐有人认出,只好出此下策,娘娘见谅。”
“十八客气,十八所行之事于我母女有大恩,本宫无以为报。怎会怨之?”
琉贵妃果然是老姜一个,脸上的真诚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开始防备薛越了,她的心腹羞翦紧紧盯着薛越,根本无视了礼仪,直接冒犯了这位公主。
“娘娘,七姐好不容易逃出西凉,一路上艰难险阻,堪比九死,十八实在是敬佩。而如今,十八冒着生死之危将七姐带进冷宫中,她断断是出不了这碧茵阁的大门的,否则……”
否则……假死变真亡。
为了大宁的声誉,更是为了西凉没有起兵兴犯的借口,她的父皇啊,一定会下狠心,来个虎毒食子。到那时,七公主不死也要死。
薛越眯起了弯弯的眼:“事关生死,所以今日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娘娘,十八向您借个人,出了碧茵阁,再归还也不迟。是吧?娘娘?”
然后,薛越覆在腰前的右手食指虚虚一指,就对准了那个还在盯着她动作的宫女羞翦。
羞翦似乎也没想到,眼睛瞪得更大了,然后忽然朝着琉贵妃噗通跪下,脑袋紧紧伏着地面。
琉贵妃指尖一动,眼如利剑一般扫了羞翦一次,就立刻斩向薛越。薛越不动声色,连裙角衣袖都不曾被风吹起。
薛越怎会害怕一个简简单单的眼神?她活到十八岁,是被吓大的吗?对哦,她就是被吓大的!呵!
琉贵妃忽的一笑,放松了面容,脸上妆容红白分明,艳丽绝伦。
“十八果然慧眼,竟然一下就挑中本宫面前最得力的心腹。如此,便让羞翦随你走一趟。”
终于借到了人!
薛越踩着轻快的小碎步,赏着满园秋色,踏出了碧茵阁。身后,还是一男一女,面容普通的粉衫女子脚步浅浅,落地无声。穿着太监服的人,还搂着不知何物,低头敛眉,看不清神色。
“馥衫,可以回去了!”
在萧瑟宫,碧茵阁不过是一间装饰华丽的楼阁而已,真正的主殿名为朱颜殿,是为她娘亲起居之地。现在么,也是废后关押之所,无人敢靠近,也无人能出来。
薛越住在萧瑟宫偏殿,粉黛苑,几乎和朱颜殿一墙之隔。小时候时常能听见主殿里面的哭喊声,也有人想从里面出来,被打死在门口。
小时候的她,时常想学青竹楼的湘昭仪的那只狗儿,挖了一只狗洞,去看看她娘亲。让她娘亲摸摸她头,看看她有没有长高。
这是她的奢望啊,每年除夕的许愿,总是在正月里完全破灭。娘亲不能出来,她不能进去。所以,她如今留在冷宫中,唯一的希望就是娘亲。
恰如粉黛苑,也远远不符名字上的秀丽。暗淡灰色蒙在院子上空,杂草丛生,青苔遍布。是了,雕栏画栋,时间也能让它斑驳破败,就像是她的父皇,一代英主,到了老年自然也会昏聩。
馥衫立在桌前,为薛越斟茶,热雾袅袅,遮住一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眸子。
“公主,陛下召见了西凉使臣,使臣仆从听闻,西凉国主有求娶公主之意。陛下膝下,适龄公主只剩您和廿公主了。廿公主今年十六,近日如意侯参与宴会偶遇三次。”
薛越笔直地坐在绣墩上,手中把玩着金灿灿的菊花。
“廿妹妹,真是心急。如意侯这样的人也看上了吗?”
馥衫:“如意侯正值弱冠,却无人敢嫁。只因为听说他有恶疾,而且……如意侯路家不知为何,男子皆是活不过三十,这一代,更是只有如意侯一人。”
“哦?”薛越撕开花瓣,“这人倒是可怜。”
“公主不知,如意侯虽一人,但家财万贯,祖上留下来的金山银山够他活上八辈子都吃不完。”
薛越笑出声来:“难怪我的妹妹能看上他,家世不好,却能吃穿不愁。这样的夫君,死后财产岂不是全归了她?良配啊!”
她笑得眼睛发光,绣帕捂不住嘴。可不就是?若是她,也愿意嫁这样的,省事省心,还能过得一生无忧,当公主也没这舒心。可惜,她没得选择了!
“馥衫还打听到,如意侯似乎最近身体……,所以廿公主行动就在这几日了。”
五指收拢,薛越握紧了零碎的花瓣。
“我们也要行动了,就在这几日。不知……会不会打扰到廿妹妹的好事呢!呵……”美人唇边的恶意,如罂粟花摇曳,掩在了袖下阴影中。
有冷漠的声音:“馥衫,让她试试吧!”
“是,公主。”衣衫飘动却不闻其声,馥衫离开了。
002 假死皇后 真死皇帝
羞翦坐在塌上,冷汗直流,却不敢动一下。
她的身上穿着的是凤袍,头上戴的是凤冠,面前是一层朦胧柔美的轻纱,还有连珠坠饰,用来压住帘子。
帘外是同样坐着笔直的十八公主,微笑得体的行止,大方镇定的态度,嫣然一朵娇美的金花。
“嗯,装扮地很像,不愧是娘身边的老嬷嬷,赏。”
有人从羞翦身后走出:“谢公主赞,您是小主子,听命是老奴的本分。”
刚才给羞翦梳妆的老宫人,本就是废后的人。羞翦觉得自己这件事完后一定会死的很惨,回到琉贵妃身边也不知能活多久。
可是为了活,她装作聋子,对这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薛越很满意:“羞翦,曾听闻你的嗓子妙音万千,还没入宫时,就被贵妃看上,做了贴身侍女?”
羞翦心一抖,脑袋上的步摇颤了一颤:“是……是。”最大的秘密被人知晓,等于把性命交于他人,她不得不认命。
“本宫还听闻,羞翦描摹人声韵,得七八分,还有一分只有亲密人才能听出,是否?”薛越右手弹弄臂钏,清脆悦耳的鸣声如搜魂之音,让人胆寒。
“奴婢……是!”羞翦面如金纸,低下头的姿势也掩盖不住她的花容失色。
“啊!原来这样。”臂钏垂落在腕间,俞坠不坠,在那人指尖晃荡,“本宫今日借你一用,自然不是白用,也不会让你死。你也是聪明人,不用说,你也知道这件事你配合是活,不配合就是死。事后,你说了就是死,不说还能活。你可知道?”
“知,知道。”羞翦的配合也让薛越省了不少力气,薛越收回臂钏,拢回袖子。
“嗯,也不知今日娘亲吟的哪首诗?你该去听听!”她站起来,“馥衫,灵晦,今晚带她去吧。”
“是!”异口同声的女音在羞翦看不到的角落轻轻响起。
羞翦等到了晚上才明白,公主一声“娘亲”喊的是那个女人。自然是冷宫唯一的废后,整日关在朱颜殿的那个疯子!
废后姜氏,不得君心,立后十年,被废。得一女,便是薛越,十八公主。
只三年,冷宫寂寞让姜氏疯了,整日吟啸赋诗,把自己当做一个男子,还是陛下的忠心臣子。竟还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可笑至极。
不过,琉贵妃曾叹她:果然名士之后,疯的不同凡响。这冷宫中疯人多的是,废后这样的,真是奇特。她的女儿也是奇特,虽为公主,但这样的气度……不弱于皇子。
她仿佛猜到了什么不该明白的事,羞翦脸色又白,跟到了馥衫的身后。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求不得啊,求不得!……哈哈哈哈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隔着高墙,那人从高声疾呼到绵绵幽恨,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无一不全。羞翦面色古怪,也不得不仔细听下去,边听边学,不过学了几句,已经有了模样。
一晚上,她们都围在墙下听。两个宫女监督放风,老嬷嬷纠正,硬是一晚上学会了。
朱颜殿确实和粉黛苑一墙之隔,废后的寝殿竟然是离粉黛苑最近的一间,所以,羞翦才能听得这么清楚,学得也很像。
“说一句试试吧。”
薛越半躺在绣床之上,引枕柔软,陷在其中让人疲惫思眠。烛火闪动间,她的双眼也半闭着,睫毛颤颤巍巍。
“本宫堂堂大宁皇后,岂是尔等能够冒犯的?滚下去,狗奴才。皇上会放我出去的,皇上信我,臣妾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皇上。”
女子凄厉的呼喊绕梁三尺,仿佛白绫勾魂,悬挂在了这间屋宇内,难以逃脱。她描摹的很像,不是吗?当年,有人也是听着那些鬼哭狼嚎,夙夜难眠。如今,还害怕吗?
薛越忽然深吸一口气,让整个屋内为之一寂。
“今日她又喊这些话了?”
这话问的是馥衫,馥衫低头:“是,公主。皇后娘娘吃的不好,那些奴婢侍候的不尽心。娘娘似乎多了白发!”
话罢,薛越一掌拍向床边,一声巨响,不知什么碎在了地上,无人捡拾,滴溜溜在地板上打转。羞翦吓了一跳,不敢抬头去看,这东西却往她面前挤。
是一枚铜戒,上面雕花不多,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玛瑙,逼人的光引着羞翦去看,一动不敢动。
“娘亲生病,那些人竟然敢?”咬牙切齿,含恨之声,薛越却也没法,“传我命令,明日一场大戏开场,所有人不得有误。”
咔嚓,薛越拧断了床边的竹签饰物,摔在了地上:“不成事,我们都得死!”
“是!”有人站起然后匆匆离开的声音,这间屋子只留下了羞翦和薛越。
薛越叹息:“羞翦姑姑。”
羞翦捡起那枚戒指,赶紧将东西呈上去。
“奴婢不敢!”她怎么敢担待公主这一声“姑姑”?
“姑姑不必害怕,我只是累了!”薛越摆摆手,“姑姑还记得让你搂着的那个小东西吗?”
“记得,公主,是条小黑狗。”羞翦听不懂。
“本宫的人得知七姐可怜巴巴地要会冷宫见贵妃,本宫动了恻隐之心,出了手。”
薛越停顿了一下,觉得羞翦能听懂,也跟得上就再接了下去。
“本宫捡到黑狗的时候,它就在花从里吭哧吭哧想跑,可是本宫怜它幼小,捱不过这深秋霜冻,所以用它做筏子借来了你,也算是救了它一命。”
不远处,有小狗呜呜的奶音,薛越伸手抚摸,袖间叮当做声。
“因为本宫身在冷宫,同样身处险境冷遇,同样不能见到母亲,同病相怜。本宫救了他们,也是帮自己。对你,对那些属下,只是索取,不曾付出。娘亲说,这是利用。但你知道,你们需要主子的利用,才能活的更好,不是吗?”
“姑姑,我想要你帮本宫,这样的朝不保夕,还能活多久?信父皇吗?人瞎失明,哪里还有什么仁慈可言?有的人活着,对敌人是仁慈,对于我们才是残忍。有的人死了,才是真正对于我们的仁慈,不是吗?”
这样的大逆不道,羞翦听着都要晕倒,可是跪在地上,哪里能?身为宫人,逃不出听命,献身,牺牲这几样了。她被贵妃抛出来做了代价,就要有作为牺牲品的价值,否则,哪里又有活路?又或者死的不那么惨而已罢了。
服从,从来都是服从,她的命运如此悲哀,又不得不从。
“是,公主,仁慈不是施舍。羞翦虽是女子身,心却堪比男儿。今日公主所做之事,至仁至孝,羞翦愿追随公主殿下,为实现公主之愿,尽我绵薄之力,肝脑涂地。”
薛越看着羞翦不甘的拳头伏在地上,轻哼了一声:“姑姑思虑过多。本宫不是要你出生入死,只不过妙语传声而已。本宫救母之计中,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何谈要你肝脑涂地?”
“你只需在最合适时候说出合适的话来,便是完了。事毕,你还是宫娥,到了年纪,离宫嫁人便可。就算你全盘托出本宫,也没有什么,因为……”
薛越还没有将话说完,有人飘进来呈上纸条。羞翦也难以言喻自己的震惊,扯住袖口的丝线,几乎把自己的袖子拆下来。
薛越默读完纸条,也沉默下来。须臾一刻,她坐起身来,有小狗呜咽声传出。
“乖乖!别动!”她穿上大宁特制的宫鞋,站起来:“姑姑,起身吧。原本不必如此,只是你太过紧张了。呵……今夜最是漫长,不知父皇何如?”
金隆殿殿内,龙涎香长延,宫灯长明。龙床前前后后围满了龙子凤孙,还有哭哭啼啼的宫妃太监。
“朕这一生,不曾辜负天地,不曾蹂躏百姓,更不曾让皇室内血肉相残,骨肉相争,也没让朝堂党羽林立,贪污盛行。朕可谓苦心孤诣,呕心沥血,将这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河宴海清。朕无错,朕乃明君!”
明黄色的锦衾下一双枯老的手臂探出来,有年轻宠妃娇柔一哭接上来。
“朕不负天下人,可是有一愿未了。朕有皇后姜氏,废黜未再立。然,今日朕将面见先皇厚祖,愿执手废后姜氏而去,生同寝死同穴,此为常理!”
这是要……废后殉葬!身旁一众全都听呆了!太狠了!太毒了!
皇帝究竟跟废后有什么血海深仇,今生难解,还要把她带进棺材里,恨到下辈子?
一旁太子生母皇贵妃也喜极而泣,废后一死,别说今后少了麻烦,更是让她名正言顺安安心心当了太后。
什么跟皇帝死后躺一个棺材?她才不稀罕,废后姜氏,当年根本就是无错的,朝中有人也可怜她。如果有一天出了冷宫,岂不是要跟她争位子?还不如跟着老皇帝一块死了,一了百了,岂不快哉?
但是,宫妃此刻却是无人敢哭出声了。老皇帝这样无情,废后无辜,半生囚禁冷宫还不够,还要跟着他一块死。这等心肠,怎能不让人心寒?
若是,他还想起对谁“愧疚”,岂不是还要一块陪葬?无人敢出头,也就无声静寂。
老皇帝还撑着一口气:“废后之女在哪?”
众人心惊,连亲女都不放过,如此……
有大太监躬身靠近龙床:“回陛下,十八公主无品级,跪在殿外。”
“召她进来。”
薛越进了这金隆殿,脸上不悲不喜,不曾低头,不见弓背,直挺挺跪下来,砸了地板一声咚响。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岁,龙体圣安。”
何等讽刺,在病的还剩一口气的老皇帝面前喊他万岁,是在嘲笑他吗?众人心中无不大呼一声,好大胆!
可是无人出来挑刺。
“你是十八公主?靠近让朕看看。”带着怒意的垂暮之声,夹杂着血腥味扑出来。
薛越领命靠近,然后又是咚的一声跪下。
“果然,长得像朕,不像你母亲,太……”老皇帝未尽其言,咳嗽出声。
他薛靳,这一世不是早死,见证了盛世。是他的功劳,和这个女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让这个前世宠上天的嫡公主当那个帝女,没有让她们母女联合弑君,他胜了!他胜了!
他是重生之人,为了复仇而归。
可是,这个狼崽子,她还是这样冷血的看朕!
“……怪不得,怪不得……朕一直想把你养残,没想到你还是那个……可是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朕……今日贬你为庶民,不得入皇宫半步,否则……咳咳咳咳……死!”
这样的话,匪夷所思。众人不解,薛越更是不懂。不过,她不会在意老皇帝的情绪了,因为他死了。
最后一个“死”字,榨干了老皇帝的生机,也夺走了薛越名不符实的公主身份。
那些她血脉上的亲人从此以后再也不是亲人,他们本来就是隔了万重宫门,哪里还用得着将她贬谪?父皇你想太多了!她的何去何从,怎么会入了他们的眼?
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她的家呢?
呵呵!
“民女领旨,谢陛下!”
削骨还父,剔肉还母。她身上这荣华富贵,皆归了尘土。从生来,再到此去,只有薛越这个名字一直跟着她,不离不弃!
大宁朱雀十年,宁景帝归天,下命废后姜氏殉葬,十八公主贬为庶民。然,十八公主出宫失踪,冷宫失火,绵延三日,废后死。
有人火海中闻废后姜氏笑唱:“愿我大宁千秋万代,世世代代,长命无绝衰!哈哈哈!都是屁!”
“薛靳,你负我一生,敢说无辜?杀我全家,灭我满门,我姜氏一族忠心耿耿,出将入相,世代为君劳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何对不起你?”
“薛靳,你无耻陷害,一直想要我母女死,阿越尚在胎中,就开始下手。虎毒不食子,你连畜牲都不如,枉为明君!”
“薛靳,我诅咒你,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薛靳,我虽为后,但活着却不如狗!囚我禁我,只为折磨我。怎堪为帝?不仁不义,不慈不敬,你为何能活到如今才死?”
“苍天负我,我问苍天。君若负我,为之奈何?”
疯狂的女声如同俯首帖耳,声震如雷,传遍后宫。那夜,朱颜殿内火光四射,废后的影子忽然变得十丈有余,立在门口,只有一个后脑勺对着人,也吓得无数救火的宫人不敢再进去。
火海中啊,哀号声如裂帛声般尖锐。
“伤吾儿者死,害我儿者亡!阿越……”
冷宫也至此化为灰烬,一毛不存。
当然,在这样血一般的诅咒下,那位透明公主也无人去查,更无人敢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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