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亚士行记》——燕清嘉

第一章 死而复生

夏芳知是被疼醒的。上一次阖上眼睛之前他本来以为自己会那样直接交代过去，但他还是又一次醒了，和之前从无数个没有梦的睡眠中醒来一样。他现在在的地方像是一户农家住宅，手底下的被单带着麻布那种粗糙温暖的质感，床帐颜色素净，上面挂着一些他没见过的装饰。阳光透过一扇小窗户照进来，外面有牲畜的叫声，还有那种粪便毛发和泥土混在一起后算不上好闻但却让人觉得安心的味道。一切都很好，除了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

他现在身体很沉，身上没有能随着自己心思自由活动的地方，反复尝试无果后只能躺在床上瞎想——想那场还未结束却已经和自己无关的硬仗，想命里来过又走过的人。一幕幕景象在脑海里转了一遍遍，直到有人推开屋子里那扇唯一紧闭的门。

来人还没走过来已经笑了两声，“我琢磨着麻药的药劲也该过了，就过来看看。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好，要不是还能说话，我觉得自己现在就跟一个死人差不多。”夏芳知哑着嗓子勉力往门那边看，也只看到了一个长身笔挺的模糊人影。

“死人可不会觉得疼。”来人关上半敞的窗户，又往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截油绿的树枝，才不慌不忙的踱到床边，背着手探过头来，又问了一次，“鬼门关走一遭，第二次活过来，感觉怎么样？”

夏芳知这才看清对方的样子：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含着龙眼核一样黑亮的眼仁。他的鼻梁挺拔，薄唇微抿翘起一点，头发很短剪到了耳侧，身上穿的一身衣服夏芳知认不出是什么料子，样式像是件白色的外袍，前襟缀着几个扣子，领子很大还往外翻。底下穿一双黑色长靴，上面绑着细绳。

夏芳知把目光收回去，很有些疑惑，但还是规规矩矩道了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的表情没有被另一个人漏看过去，对方轻笑了一下，不以为意的搬了个凳子坐到他身边，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要谢去谢陆小妹妹，是她把你拖回来的。我这半桶水的本事也只是硬着头皮闭着眼睛胡乱猜，勉强才把你从黄泉道口上逮回来，没治死也不过是你运气好。”

这是夏芳知死而复生的第一天，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说自己叫宋圭人，看上去不是太正经。他肚子上那条一定会要命的伤莫名被人治好了，整个人劫后余生的不真实。

宋圭人见他没什么事，坐在他床头翻着一本鬼画符样的书，眯着眼睛狐狸一样的对他笑，“我现在主业是医生，你平时可以叫我一声大夫。”

“怎么，”宋狐狸见夏芳知不说话，又若无其事的晾了他半天，才良心发现似的戳了戳他没什么知觉的手，“要不要见见救你的陆小妹妹？”

真的见了陆不谖，夏芳知才知道宋圭人那句“小妹妹”不是句调侃。

就他来说小姑娘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然而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看上去实在是瘦的不像话，还没有好好发育过的身体从横到竖看都是小小的，实在很难想象她能把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从外面拖回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双过大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给人感觉阴恻恻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刚修成人形的狸花猫。

小姑娘自始至终没说话也没怎么看他，宋圭人劝了半天也只是来站了一会，随后像终于完成任务一样“噌”一声蹿出门去。

夏芳知眨眨眼，很认真的问宋圭人，“我毁容了吗？”

往后的几天里这个救他的那个陆小姑娘也从没出现过，夏芳知每天能看见的也就宋圭人一个。他全身的伤好的不快也不慢，在药物作用下不分昼夜的昏睡了三天后被宋圭人赶出屋去，说是多走走有利于腹部伤口愈合。纵然心里有抱怨，夏芳知却不太敢违宋圭人的意，他这么大人其实很怕苦，两次药吃下来宋圭人就知道了这件事，下次的药汤喝完了旁边放不放糖就成了最能威胁夏芳知的事情。

宋大夫……夏芳知抽了下鼻子，又把这个称呼在喉咙里过了一遍，然后咽到肚里。他之前见过的好大夫都长成一副人参何首乌化人的貌相，可宋圭人不过刚刚而立，穿着打扮都透着古怪，实在是让人不能把他跟那些胡子花白仙风道骨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夏芳知出来的时候天很晴，万里无云碧昼如洗，镜子一样帮着散着太阳的金光。他在面前挡了只手，慢慢的才低着头，在过分明艳的阳光里缓缓睁开眼。有人在一边笑，“再在黑屋子里住几天，你是不是就要变鼹鼠了？”

说话的人个子很高，有一张很招人喜欢的脸，头发剪的和宋圭人一样短，衣服和他同一类的怪。

夏芳知看着他，阳光下眯着的眼缓缓眨了下，“我记得你”，他想了一下，用陈述的语气说，“我上次昏睡的时候你在我身边说过话。”

“那我们就算是已经见过了吧？”那人笑着凑上来，伸出一只手，“在我们那里握个手就算是正式认识了。你好，我是言子蹊。”

“我是夏芳知。”

夏芳知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莫名其妙的看着对方抓着他的手晃了晃。

言子蹊眯着眼睛笑的样子莫名让夏芳知觉得有些熟悉，他跟夏芳知天南海北的聊了一阵才走入正题，“我来找宋圭人，请问他在吗？”

“他今天……”还没等夏芳知说话，墙角摆着的案板箬笠呼啦啦的滚了满地，显出一个摔倒在地上的宋圭人来。

宋圭人整天闲散无度无所事事，夏芳知偶尔看见他窝在院子里的躺椅里晒太阳，伸腰打呵欠的样子像一只大猫。现在估计又是犯了猫性子，钻到了狭窄的角落里。

言子蹊面色不变，微笑着打了招呼，“早啊，宋大哥。”

“你也早，”宋圭人像是摔懵了，也没有多做客气，绕着四圈看了一眼，眼神才逐渐变得清明起来，看着言子蹊冷笑，“你倒是老实，来了还这么客气。”

他轻轻的敲了敲梁柱，嘴角笑容里带一点嘲讽，“毕竟这之前还是你的房子。”

言子蹊还是那么的风轻云淡宠辱不惊，“愿赌服输，何况当初是我自作主张把整间房子都输给了你，当然也没理由怨你。”

他说的很客气，显得宋圭人越发的无理取闹的固执，夏芳知左右看了看，还是问言子蹊，“你来干什么的？”

“对，我来找你有正事。”言子蹊规规矩矩的向宋圭人行礼，但看他之前可能没有行礼的习惯和基础，做起动作来不伦不类的，让夏芳知莫名想起来那些倨傲的手艺人引人拜见后的样子。夏芳知听见言子蹊缓声问，“我的抑制器呢，你该还我了。”

“你们今天出发？”宋圭人点点头，“我也该走了，咱们也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他又不耐烦的向夏芳知一指，“这小子归你了，我带着他以后不方便。”

夏芳知今后的一段日子，就被这样简单粗暴的给定下了。

他修养时间住的住处很僻静，但是作为一般民宅设施相当齐全，还有些安放在屋子里夏芳知甚至叫不出名字的新奇东西。屋子外面六畜具备，仓库里五谷充足。言子蹊说这里留给你，如果你不跟我们走的话。

夏芳知选择跟他们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有两个认识的人比较安全。他还不够信任言子蹊，但他莫名相信陆不谖。

小姑娘跟在言子蹊后面，跟屁虫一样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自己。见夏芳知跟着他们一路走，全程紧张的不肯说话，只是在路上悄悄的往夏芳知手心里塞了块饴糖。夏芳知对她笑一笑，她立马又把头缩了回去，像一只敏感的蜗牛一样。

言子蹊发现夏芳知总是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于是也怀了几分调笑的心思问他，“怎么了？”

夏芳知表情很古怪的看他，半天才梗着脖子问，“你耳朵怎么了？”

“你说这个？”言子蹊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耳廓。上面大小的不规则圆片做出了锯齿的形状，凑在一起像是个机关，不过材料看起来是比木头锋利不少的钢铁，只不过边沿被磨钝了。他笑了笑，“这是我的异能抑制器。”

“……什么器？”

“宋圭人没跟你说过吗？”言子蹊在短暂的诧异后轻笑一声，“那愿意让我给你补补课吗？”

不同于时空穿越者们之前所处的任何一个世界，现在在这片被称为“新世界”的空白大陆上，世界各地勉强被称为居民的住民们因为某种还不确切的原因，派生出了不同的异能者能力系统，精神上物质上的都有，不科学的搞笑的都在。

上层建筑的异能数据统计局将异能者共划分为十二等，能力者等级越高越容易暴走，七等以上的异能者因为能力开始不稳定需要被强制登记个人身份信息，由世界政府以消除安全隐患为由强制植入定位芯片，之后一旦力量完全无法由自我控制后会由世界政府进行收押。世界政府特为此成立了特种部队。

不止如此，有些异能可以赋予穿越者更便利的生活，但有些即使等级不高仍然给穿越者平时的生活造成了麻烦。为此，科技技术局应要求投入精力制作了一批能力抑制器，帮助穿越者控制自己的异能。

“这个东西可以帮助我在平时关闭自己的异能，让我能正常的生活。”言子蹊特意露出了耳朵让他能看清那些大小拼合，层层覆盖的齿轮。他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夏芳知勉强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个还在一点点缓慢活动的物件上移开，艰难的点点头，“你先告所我，什么是穿越者？”

言子蹊微笑着，缓慢的眨了眨眼。

第二章 城镇

据说在新世界初纪年里，还是有一批科学家折腾过做时空穿梭机的。可惜最开始没有制作材料，后来所有人又开始为了燃料发愁。人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多，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大家都从原本的世界移到了这里。一瞬间“阴谋论”“耶洛因”“诺亚方舟论”此起彼伏。最终人们发现这个世界有生命的时间还太短，生命的进化进程加快，生存的能量消耗很大，生产能源也极端匮乏。在人们恐慌不断的同时，蛮荒大陆一样的新世界由一片由生命到文化的完全空白开始，从不同的时空强征了一批又一批的拓荒者来开发自己，通过将他们各异的文明囫囵吞下来改造自己。

不过虽然时空穿梭机的计划被一再搁置，后来还是有不知道谁通过不知道是什么的办法造出了第一件成品，原理什么的好像都没问题，可是也没能成功实现时空穿梭。“时空机事件”后开始有一些人大肆宣扬这里的人们其实是被关进了宇宙囚笼，还有人因此绝望而自杀的。

在这个地方活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活着的人仍然需要去努力生活。这里的人们不是第一批穿越者，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批。

新世界只有一块大陆，其状如欧亚大陆，形似格陵兰岛，边沿散着芝麻粒一样杂乱的小岛。离开小岛们的包围圈，乘着船或者坐着飞机可以顺着洋流和风到达海的边沿，大瀑布就挂在海的终端。海水落下去，像是掉入了无底洞一样，没有反馈回来的飞溅声。探测器下去后也没有能够回来的。于是世界政府告诉所有人，还不到时间。

生物们在这里在延续了自己的种群制度的同时得到了发展。这世界在不同方面对所有生物进行了不同的的强化，得到异能惠泽的并不是只有人类。一时间陆上飞禽、走兽、鳞甲、昆虫……各个种族并立而起，人类独成一支虽有科技加持但在和平协约下因为身体劣势无法保持高高在上的食物链顶端地位。各个族群之间因为地盘无法完全独立相互间签订条约制订规定，无智者一定条件下脱离保护，各族间处于特殊情况中甚至可以适当捕猎外族人，在交流中各种族间也有一定的交融，人类仅次于“神迹”的最核心猎人精英等级中，“传说”级猎人职阶里，名列前茅的是一头灰狼。

在大家终于基于生存和生活的目标达成一定程度上的和解之后，各地域选出了自己的代表，带着“老大”和“头目”的性质，组成了“十老头”组织。“十老头”不限定性别，不限定种族，最开始有十位成员，后来发展成十二个，常驻位置四个实行终身制。“十老头”作为最高决策机构，力求在尊重这个世界的居民不同思想，不同文化，不同信仰，不同种族的基础上，协助这个世界更好的运转发展。“十老头”的决策受三十六个影位者监督，影位者多为世袭，超过半数人员反对该决策不予通过，但“十老头”若无更改意愿可重复向影位者递交申请，直到一方选择妥协。

新世界作为共称，私底下还有人叫这里“瓦尔哈拉”，也有人说这里是“失乐园”。

新世界的四时并不固定，地表八卦阵一样时时刻刻都在移动，看似仍然在摸索寻找一种最好的状态。这里的生命有更加快速的进化速度和更加诡异的进化路径。造物神偷懒一样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工作，剩下的一切都留给这片新世界自我调节自我修复自我规整。各路神灵妖怪时隐时现，像是这个世界已经不满足于只拥有普通的动物居民。

夏芳知狐疑的问言子蹊，“你们就这么一路走，没有目的地吗？”

“我们想去找历史的石碑，在那以前我们打算先去周边的城镇，有些货物想要递交给工会。”言子蹊一如既往的温文和善，“你如果想要离队了提前告诉我们一声。”

然而就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夏芳知还是在见到言子蹊所说的跟自己认识中不太一样城镇后傻了眼。他们到的时候已是黄昏，路边高立的灯在一瞬间同时亮起，车离开了马自己在路上迅速行走。路上有很多的人和言子蹊一样穿着奇怪，手里拎着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或者包裹。路边的建筑也不是他记忆里的那种样子，五花八门看的人眼花缭乱。

言子蹊指着建筑中最高的一处跟夏芳知说，“那就是我们的工会。”接着他继续好心解释，“我和陆陆都在那里挂名，之后接任务拿奖金，算是在那里打工赚钱糊口。”

夏芳知认真的问他，“你们还招人吗？”

工会协约上的注意事项很长，夏芳知第一次接触触屏，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怎么动，勉强划完整篇文章后还不知道说的什么，却也不想再来一次。甜美的系统音礼仪周正，“请确定条款，否则之后出任何问题，本工会都将不承担任何责任。”夏芳知烦不胜烦，直接按了确定键。

言子蹊帮他走了一半的程序，指引他签了半天的字。再从工会里出来，夏芳知手里多了张证明自己身份硬质的卡片。陆不谖凑过来，指尖在那张卡片上磕了两下，卡片上方立时蹦出来一个以《山河社稷图》为主界面的弹窗。夏芳知吓了一跳，差点扔掉自己刚到手的猎人执照。他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工会门口上还挂着块招牌样的东西，上面刻满了花纹，唯一的汉字笔画太简，于是他仰着头半看半猜，“穷奇堂？”

“嗯，猎人工会属穷奇堂下辖，这块东西算是总商标。”言子蹊跟他一样将视线在那块牌子上停留片刻，好心的给他解释，“穷奇堂干的都是些生产收购的交易。像是粮食，日用品，工会收集的原材料最后也收归他们管辖分配给各个地域的部门，然后再由当地居民购买。”

周边来往工会的并不都是人，视线一转夏芳知就看到一匹一人高的灰狼擦过言子蹊径直向大堂深处的柜台走，从墙壁里走出来的虚拟服务生对待它都客客气气的。

第二天言子蹊想要带夏芳知到四周看看。

“欢迎来到异世界。”

温文尔雅的青年语气轻快，最深处像是藏着一点温柔缱绻，漂亮的眼睛弯出一个愉快的弧度，他双手插兜背对着人群站着，明明站在烟火气里，偏让人看出一点拒人千里外的意思来。阳光打在他白净的脸上，让人见到春风来后梨树开了满冠的花。

夏芳知左右看了一眼，没找到人，“陆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出去？”

陆不谖就在这种情况下冒了出来，摇摇头，样子困倦的不行。“我累了，要睡觉。”

言子蹊没有把夏芳知带的太远，附近的商铺足够他坐好补给。商铺里摆着很多夏芳知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他一个人往前边看边走，差一点把言子蹊远远丢在后面。

“为什么你们要把路边的草拔掉然后再重新种上？”夏芳知手里捧着一个长满刺的植物，植物顶上长着个很大的花骨朵。

言子蹊把仙人球从他手上拿下来，“这叫绿化，像是大家共用的小花园。”

“意思是我也可以在里面种自己喜欢的东西？”

“不可以。”言子蹊挑了个剑穗，在夏芳知腰间比划了一下，“植物需要一个生长过程，而做决策的群体里的个体太多，如果每个个人意志都发挥作用的话前一批植物根本长不起来就被替代了，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大量浪费资源，还达不到一个最底线的结果。”

接下来夏芳知几乎被言子蹊推着走了一路，两个人手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其中有一个里面装着条裙子，素白底色搭着条宝蓝的腰带。言子蹊让服务生打包裙子的时候样子有些苦恼，“你觉得这件衣服陆陆穿会好看吗？”夏芳知坐在旁边的等待席上一脸放空，猛的摇头来表示自己的不在状况。